来源:倍可亲(backchina.com)
在那些书写上海西式老建筑的人名中,有一个抹不掉绕不开的名字:江似虹(Tess Johnston)。她是美国前外交官,也是对上海西式老建筑一往情深的学究老太太。现已85岁的江似虹在上海生活了35年,这期间她出版了20本关于西式建筑的英文图书,她收藏的史书资料被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和英国皇家亚洲协会永久收藏。
江似虹(Tess Johnston)
4 月7日,在上海徐汇区一处静谧的咖啡馆,澎湃新闻记者见到了这位美国老太太,她的住所就在附近,此时距离江似虹返美定居只剩一周。家当已全部打包成165 个大箱子运回美国,仅书就占了30大箱。“年纪大了,签证也到期了。”她说。一头银短发,红框眼镜夹在鼻梁,虽已是杖朝之年,但她精神矍铄,谈吐稳健,偶尔还有看透一切的犀利。
20本西式老建筑图书讲述中国之美
1981年,江似虹以外交官员身份来到中国,担任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馆的办公室主任。来上海之前,她在美国华盛顿特区接受了9个月以“拼音”方式进行的中文培训。1996年10 月,65岁的江似虹从美国驻外使团的公职中退休,面对去留选择,她斩钉截铁,“为什么让我去别的地方,就让我待在这里。”从此她待在了上海,如今已经能说一口较为流利的中文。
《最后一瞥——老上海的西洋建筑》封面
吸引江似虹留在上海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上海的老建筑。1993年,江似虹与摄影师尔冬强合作出版了首本英文版的建筑图书《最后一瞥——老上海的西洋建筑》,江似虹负责文字,尔冬强负责摄影。至今该书已重印了四次。在书评界,它被誉为“内容翔实又不乏阅读趣味,是第一本关于上海老建筑的书,也是最值得参考的书”。
此后,两人陆续合作出版了20本英文版的展示上海以及中国南北方通商口岸西式建筑的图书,向西方打开了了解中国建筑的大门,“人们能看到上海有多美,上海的西式建筑有多美”。中国现存的49个通商口岸中,他们书写了12个,南方和北方各6个。此外,他们还出版了关于中国大学建筑、莫干山、鸡笼山、法租界、上海青浦等地建筑的图书,“我们想让大家知道中国多么有趣”。
江似虹庆幸找到了尔冬强,“他是很棒的摄影师。没有建筑照片,写这些书就没有意义,是尔冬强的摄影让一切成形。”
这份对老建筑的热情与执着可谓与生俱来。江似虹说,自己从小在弗吉尼亚州最漂亮的地方长大,“弗吉尼亚州是美国最初的13个州之一,那里最老的建筑建于1780年代。我从小就喜欢老建筑,因为我就是在老建筑中长大的,家周围全是老建筑。”
原上海法租界里的老建筑。
她笑称,在上海数次搬家,几乎每次都是住在老建筑里,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居民区了,“我一生都在和老建筑打交道”。在她看来,上海最美的老建筑是在当时的法租界里,一些中国建筑师学习西方建筑后设计的西式建筑别具风格。“中国很多西式建筑都是由中国和西方建筑师一同完成的,很多中国建筑师都是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学习过,他们回到中国,也把西方的建筑设计知识带回中国。所以我觉得这里面有很多有趣的故事。美国人不知道中国有如此多美丽的老建筑,我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中国有这么多美丽的老建筑。”
书写西式老建筑的过程,充满了悲喜交加的情绪,他们会因为发现一处老建筑存在而惊喜,也会因为照片中的老建筑被拆毁而叹息。“太多欣喜,太多失望。”江似虹回忆道,“我们写北方通商口岸的时候,去了哈尔滨,当时是1985年,我们发现了东正教的老教堂仍然在那里,最漂亮的一栋已经被拆了,但是一栋由砖砌成的教堂还在,我们兴奋地发现,里面有一个家具店。这栋建筑一直受到了保护,现在变成了博物馆,我们很高兴看到那栋建筑还在。”
而在青岛的经历则让她叹息,“青岛有很多老建筑不见了。青岛的‘八大关’里面有八条马路,里面最漂亮的老别墅已经不见了,这是很难忘的。”“我们去了天津,发现那里的‘法租界’建筑还在,很多西式建筑保存得很好。”
由于江似虹的图书都是英文版,针对外国人和真心喜欢老建筑的人群,所以她并不认为这些书对敦促人们保护老建筑有什么太多作用。“在上海确实有很多人对老建筑感兴趣,但是他们不读英语,他们会读国内大学出版的书。”江似虹说。
在家开档案室,成立老建筑俱乐部
为了那些曾经居住在上海的外国人寻根怀旧的需要,江似虹曾用自己收集到的老上海的资料,在家里开了一个档案室,对那些寻根者免费开放。从书店和书摊淘来的各种各样的旧书、杂志、资料把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塞得满满当当,如今离去,这些资料满满当当装了30个大箱子。
这些丰富的历史资料,吸引了很多研究老建筑的学者和海外寻根人士前来,“到现在差不多接待了100多个外国人,他们看到资料室,都会感叹‘好棒啊’!他们说这是在中国见过的最好的图书馆。”
在一些类似上海黄皮书的书籍中,外国人可以查到父母的资料,学校的资料,他们住过的街道,一切皆可查询。她还有1920—1930年代的上海市地图以及 1947年的200多张法租界街区地图,上面注明了每条街道的每栋建筑物。江似虹说,也曾有记者来找她,寻求资料帮助。“以前他们会拿去影印,现在他们会咔嚓咔嚓拍照留存。曾经有一个人拿着相机过来,给每一张纸都拍了照片。很多登门拜访的外国人泪流满面。”
1998年,江似虹与上海老建筑专家柯炜文及其夫人一同成立了“上海老建筑俱乐部”,截至2013年已有300多名外国同好者加入。“这个俱乐部的初衷是向人们介绍老建筑,让他们对老建筑感兴趣。每年我们会选5处老洋房,在主人同意的情况下,组织人们前去旅游参观。但是这种参观活动我们只做了3年,因为渐渐地老洋房被外国人或中国人买走了。”
通过俱乐部,他们邀请了各路学者、专家为人们讲述老上海的奇闻趣事,从外滩万国建筑博览群,到老洋房、老公寓、老弄堂、老舞厅、老医院、老邮局,所有上了岁数的上海老建筑都不放过。 他们还在斯坦福大学、纽约、华盛顿、洛杉矶、芝加哥等地举办过建筑讲座。
面对上海乃至中国的老建筑保护难题,江似虹颇为无奈,“知识分子和大学教授们、建筑学家们很关心老建筑保护,但是他们能力有限。”她说,“两天前报纸上曾提到拆掉了10栋老建筑,事后他们会说,‘哦,原来这些是被保护的’,但是太迟了,已经拆了,所以哪怕是受保护的建筑,也会被拆毁。”
当然,这也并非中国独有的问题,老建筑保护是全球难题。“在美国,如果是保护性历史建筑,就不会被拆毁,但问题是如何列入保护性历史建筑,这并非易事。如果是名人建筑,就很容易受到保护,如果平民百姓住在里面,就难了。所以哪里都关乎钱和权。”
“在美国和欧洲,有很严格的法规,如果有人错误地拆毁了建筑,你可以去法院告他,会赔偿一大笔钱。”江似虹感叹,“世界上有两处最漂亮的机场,一处在柏林,保存得很好,一处是上海的龙华机场,那里有很漂亮的机场建筑。可惜被拆毁了,后来政府说必须恢复原样,但是已经不可能了,真是让人悲伤。”
怀念上海,回美将出版作品合集
江似虹在中国的生活过得异常忙碌,除了写作,她还开讲座,旅游,听音乐会……她同时是5个俱乐部的成员,包括上海驻外记者俱乐部、上海海外人员俱乐部、上海美国妇女公会、英国皇家亚洲协会等。“我每天都很忙,我有微信,但是从来不用,不要给我发微信,因为我没有时间聊天,我也不用社交网络,因为我不需要更多的朋友了,我朋友已经够多了。”
她会固定在周五或者周六晚上听音乐会,钟爱着上海交响乐团的演出。她喜欢把一切都写在纸上,仿佛生活也更加规整。江似虹掏出写得密密麻麻的记事本,里面用铅笔记着朋友们的电话和每天要做的事情,日程排得满满当当。“我不喜欢把东西记在手机上,如果手机丢了,那简直就是噩梦。我曾两次丢掉记事本,当时觉得我的整个生活都丢了。”
江似虹掏出写得密密麻麻的记事本,里面用铅笔记着朋友们的电话和每天要做的事情。
如今江似虹的住处已经空空如也,即将离开上海,她很是不舍,“上海的建筑、朋友、每天的嗡嗡声和吵闹声都会让我怀念。”她开玩笑说,“但我不会怀念雾霾和交通拥堵。”
35年来,她对上海的感情也越来越复杂,“以前这里很干净也很安静,现在这里汽车很多,拥堵厉害,网络很慢,房价物价很贵。坐公车去外滩,以前只要20分钟,现在要40分钟。很多独生子女没有礼貌,胡乱冲撞,现在坐公交车常常没人给我让座了。”
她也承认,每个城市都有从宜居到不宜居的过程。在中国生活期间,她游历了很多地方,但是没去过成都、新疆和西藏,这让她有一点小小的遗憾,“年纪大了,也走不动了”。
回美国后,她计划将自己这些年在中国写的文章编成合集出版,“大概有50篇文章,有关于建筑的章节,也有关于人的章节,因为我的所有材料都在美国,也很方便查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