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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干了十几年刑警,也没有办过这样的案子。”广西岑溪市的民警黎光如此感慨,他指的是前不久当地发生的13岁少年涉嫌杀害同村3名儿童的案子。
命案发生在山村,山多地少,交通闭塞,村民为了生存,多数外出打工。
贫困塑造了村庄的现状,也给这里的孩子带来许多问题。他们缺少父母陪伴,教育匮乏。一些个别家庭的孩子甚至处在无人看护的状态。问题暴露时,却是令人吃惊的极端。
7月18日,广西岑溪市诚谏镇石桥村村民黄健的3个孩子失踪了。经过40多个小时的搜索,最终被证实全部遇害。
行凶者被锁定为同村13岁的沈强(化名),他同样失踪多日,最后在广东云浮被发现。他承认是他杀害了三个孩子。
发生命案的山村,地处大山深处。村民们为了生存,多数在外打工。留在村里的家庭,多数贫困。他们的孩子缺乏教育,很早外出谋生。
涉嫌谋杀3名儿童的沈强,辍学后,多次离家出走,在外面流浪谋生,从乞讨、偷窃,最终演变为涉嫌杀人。
黄家:“这就是命”
遇害的三个孩子中,7岁的儿子是黄健延续香火的希望。如今家里只剩下一个出嫁的大女儿
天气炎热,黄健坐在房子里,打着赤膊。房子在路的尽头,是一座山头上的土屋。
屋内家徒四壁,只有一张圆桌、一张方桌和几张凳子。
遇难的3个孩子的父母,他们住在一座土屋里,家中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
黄健年过六十,个头不高,有些谢顶。皮肤呈咖啡色,双手粗糙厚实。
7月18日,他4岁、8岁的两个女儿和7岁的儿子在家失踪,经过40小时搜寻,被证实在屋后山上一口废弃的水井内遇害。
石桥村在岑溪市东北部的群山里,地理偏僻,被很多镇里人称作“里面”,意思是山里的里面。村里的小路蜿蜒在各个山头,村民们散落在山头或半山腰,五六户聚集一处。
孩子遇难后,黄健家不时来一些陌生人。在卧室的桌子上可以看到一箱新牛奶,以及写着慰问金的信封。
政府帮他在网上发起了众筹,已经筹到10万元。下一步,是要在山下靠近道路的地方再给他建一座新房,对他精准扶贫。
但这些对黄健来说已不太重要了。
黄姓是村里的大姓,细分下来一共有五支,其他四支人丁兴旺,但黄健所在这支已是五代单传。遇害的三个孩子中,7岁的儿子是黄健延续香火的希望。如今家里只剩下一个出嫁的大女儿。
看到记者进屋,三个遇难孩子的母亲坐在黄健身边,咦咦咦的笑。她身材矮小,留着像男人一样的短发,兔唇让她嘴里歪倒的牙齿暴露在外。
邻居们说,这个1981年出生的女人,有智力障碍。
黄健第一任妻子二十年前因难产去世。2005年时经人介绍,黄健和邻镇的这个女人生活在一起。他们没有结婚证,女人也没有劳动能力。他一人劳作,负担着家里6口人的生活。但他辛苦一年收入也不过三四千元,家里一周很难吃上一次猪肉。
女人给黄健生了4个孩子,3个长大,去年生的女儿在40天左右时夭折。直到现在,他们都不知道夭折的原因是什么。
黄健认为,这就是命,像是一件注定要发生的事,“出门打了水,回来就死了。”
沈家:妈妈跑了
孩子出生后,沈五和女人说好,一人在家照顾两年,另一人外出打工两年,以此轮流。但是2008年,女人离开家再没回来
对于同村的13岁少年沈强,黄健有些陌生。虽然同在一个村,两家距离2公里多,但中间却隔着数座山头,两家如果要交往,还需要绕道山下,穿过一片山林,跨过一条小河。
沈五与哥哥盖的房子,只出力的他只有两间房,大厅中的电器家具没有一件是他的。
沈强的家在石桥村另一条山路进去最深处,先是水泥路,再是石子路,而后是土路,最后变成羊肠小路,才到沈强的家。
沈强的父亲被叫做沈五,早年他在广东打工,带回了一个外地女人。因为不是当地人,这个女人与村民交流不多,村里人只记得女人来过几次。她给沈五生下了一对儿女,2000年出生的沈梅(化名)和2003年出生的沈强。
沈五和女人在一起也没有领结婚证,“领证需要钱,那时候穷得开饭都难,怎么领证?”沈五说。
孩子出生后,沈五和女人说好,一人在家照顾两年,另一人外出打工两年,以此轮流。但是2008年,轮到沈五出门后,女人不久也离开了家。沈五打电话问原因,女人说不想在家里待,两人吵了一架,从此电话就再也打不通。
事后沈五想通了,女人一去不回,多半是因为家里太穷了。
家中的沈梅、沈强暂由爷爷照顾。沈五不久也只能放弃打工,回到家中照料。他告诉两个孩子,“妈妈不会回来了。”
母亲的离去对孩子影响有多大,沈五没仔细想过,“可能会伤心吧。”他不是很确定的。两个孩子的喜好、性格、想法,沈五甚至都有些模糊。他留在家里要养活两个孩子,也很不容易,整天除了干活,与孩子的沟通很有限。
沈五家耕地不足一亩,为了生计,他还得出门,不打工就没有活路。那段时间,孩子只能由爷爷照看。
2009年,沈五和二哥沈瑞海商量共建新房。
因为拮据,房子的修建过程断断续续。他们建好地基时没钱,墙砌好时又没钱,资金东拼西凑,到竣工一共花了两年多,2011年两家搬进新房。
沈五出力多出钱少,两层楼的房子里他只有其中两间,大厅里的电器家具,没有一件是他的。
沈强的房间在一楼最靠里的位置,窗外是山体的黄泥坡,几乎没有采光。房间里没有玩具,没有照片,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和摆放的衣物被子,别无其他。
离家成习惯
从5岁开始,沈强养成离家出走的习惯。每次出去了就找不到,并且不找就不会回来
像很多穷人家的孩子一样,沈强听话、会分担家务。但沈五知道,儿子不同于一般孩子。他过于孤僻,不喜欢说话,不和同龄人玩耍,什么事都藏在心里,甚至是受到伤害也不表露。
沈五回想起2012年的一天,沈强从二楼摔下,摔断了胳膊。沈五带着他去镇上看医生,医生以为是脱臼了,将他手臂推拿几下,让回去敷药。但一夜之后,手臂不但没好,反而肿起。沈五又带着他去市里看,才发现竟然是骨折。
整个过程,沈强没有面露痛苦,更没有哭过,骨折就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沈五看的揪心,问他疼吗?沈强淡淡回答,有一点点吧。
沈强这些极端表现更让沈五痛苦,“从小我就知道他胆子大,六七岁的时候,就敢一个人在山顶睡觉。”
5岁的时候,沈强开始第一次离家出走。那天沈五在晚饭时候找不到儿子,叫来两个村的人一起帮忙找。
当晚九点多,在山上的树林里,沈强被找到。他安静地蹲在一棵树下,一动不动,像块石头。
那次之后,沈强开始将离家出走变成习惯。
沈五在外打工也放不下心,有次他得知儿子离家出走后,从广东连夜赶回,午夜时分在镇上看到儿子在独自游荡。
每回找到儿子,沈五都问他很多问题。沈强有选择性地回答,他会说自己去了哪里,怎样在旧屋与山林中过夜,怎么寻找食物果腹,但至于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他以低着头不说话的方式回应。
“他在家是很听话,说什么都听,但出去了就找不到,并且不找就不会回来。”沈五困惑于儿子的举动,却问不出缘由。
因为这个原因,他不再外出打工,回到家中一面养猪,一面接些零活,收入锐减。
但沈强没有停止离家出走,活动范围也随着年龄逐渐增大。十岁以后,他能够去到几十公里外,一星期不回。这个时候,沈强开始学会偷东西。
沈五并没有把沈强的小偷小摸放在心上,“承认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一般小孩子干的都是小事,自己村的人也就算了。”
事后,沈五会用棍棒教育告诉沈强,不能去偷窃。但有时沈强的表现也让他不知所措,打了也不哭不叫。一次有村民告状说沈强偷了一百元钱,沈五十分愤怒,告诉沈强要砍掉他的手。
他原是想吓一吓儿子,却没有料到,当时还不到十岁的沈强伸出了双手:“你砍吧。”
辍学
沈强再次离家出走后,没有再回六年级继续读书。父亲沈五告诉校长,孩子不想读书,就不让他去了
沈强的姐姐沈梅小学毕业后就辍学了。因为上初中就要住校,沈五让其在家照顾沈强上学。因为平时照顾两姐弟的爷爷,也总是不在家。
在沈五的说服下,沈梅把上学的机会让给了弟弟。
沈强就读的学校,他在这里读到六年级时辍学。
姐弟俩在乾厢小学读书时,黄子明是小学校长,他告诉新京报记者,沈强的成绩在班上是倒数,“语文在三十到四十分之间,数学五十分左右,考得好时能上六十。”黄子明说,班上比沈强成绩更差的,是两个智力有障碍的孩子。
乾厢小学并不大,从沈家走到学校大约需要一个小时。
黄子明印象中的沈强瘦小寡言,不喜欢和同学在一起,多数时候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其他同学玩耍。放学回家时,沈强也会有意识的一个人先走或是后走。
“可能大家都知道他会小偷小摸,不愿和他接近。”黄子明说。
沈强也多次逃学,并在家长和学校间瞒骗。他没来上学时,黄子明打电话给沈五,沈五说奇怪,儿子明明一早去了学校。
黄子明对这个问题学生没有办法,他去家访,“只能和家长一起,进行批评教育”,但这样的方式收效甚微。
2014年4月,六年级的沈强又一次离家出走,一周后被找到,班主任覃能兴问他,这些天都去了哪里?沈强告诉他,自己去了30公里外的林场玩。
覃能兴教导沈强,无论如何要读完初中,不然就算去打工也没人会要。
“他的脑子很灵活,人很聪明,但就是没有用在正途上。”覃能兴说起沈强,言语间都是遗憾。
那次谈心之后,沈强似有悔改之意,连续一段时间都能按时上学。但好景不长,5月时沈强又一次消失。
这一次,沈强没有再回来,沈五告诉黄子明,孩子不想读书,自己随他想法,就不让他去了。
“因为他经常往外面跑,我宁愿他以后像我一样命苦,也不想他出事。”沈五告诉新京报记者,他不理解孩子,对孩子经常离家出走没了办法,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让其辍学。
辍学后没几天,沈强被堂哥沈石(化名)带去了广东。
去广东
沈强也跟家里人表示,他随着堂哥一起去广东,不再离家出走,“我已经金盆洗手了”
诚谏镇多山少田,耕地面积不足全镇总面积15%。在石桥村,一些村民几十年前尚能分到半亩地,但现在人口增多,土地没变,一家十多口也不过一亩多地。
村主任黄恒贤介绍,由于山地众多,光照不够,不仅是耕地少,土地产量也少,水稻亩产700斤左右,“很多地都荒了,没人愿意种。”
务农无法作为石桥村村民生存的出路,地里的粮食勉强够吃,根本卖不了钱。打工是绝大多数村民们的选择。
沈强的父亲沈五,他努力养家,但和孩子的沟通有限。
广西靠近广东,语言也相近,是打工的首选地。
沈强的堂哥沈石在广东多年,他和同村的同龄人一样,打工可能是唯一的出路。
沈石1987年出生,20岁结婚,现有三个孩子。他皮肤黝黑,显得精壮。
沈石说,在工厂,早上七点半开始工作,一直干到夜里十一点,每月休息两天。每月能得到两三千元工资。
他的文化程度是小学三年级,仅限于会识字算数。直到他这一代,沈家多数人的文化程度还停留在小学。
曾经有一次,他去一家工厂招聘,有一项测试是让他写出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他不会,因此失去了工作,此后他明白自己只能留在小厂打工。当被问及是否会去富士康这样的工厂打工时,他像是听见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肯定进不去的。”
沈强辍学后,沈石带着他去了广东江门。当时家里想法很简单,沈强在家总是麻烦不断,索性让他远离山村,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广东繁华热闹,人口稠密,娱乐设施多。沈五看到了别人拍的视频,儿子和很多人一起,在歌厅喝酒唱歌,十分高兴的样子,这些都是他在家时不曾有过的。
过年回家,沈五感受到沈强的变化,他开朗了一点,会主动和人说话。沈强也跟家里人表示,他随着堂哥一起去打工,不再离家出走,“我已经金盆洗手了”。
但是今年5月,腻烦了小厂打工生活的沈石,决定回老家发展。
“通缉令”
沈强的寻人启事措辞严厉,更像一张通缉令,“如发现或提供线索找到该人给予人民币(专题)5000元奖励。”
回过头看沈强的承诺,他的“金盆洗手”仅限于在广东。回到家后,贫瘠的山村让他再一次回归了以往的生活。
7月9日是沈五的生日,沈强在这一天再次失踪。沈梅告诉父亲,沈强此前一天就在外面玩,这天也是出去玩,就再没有回来。
这次沈五一直没有找到沈强的踪迹。
9天后,村另一头的黄健家,三个孩子失踪了。
7月18日,黄健从地里干活回来,家里除了智障女人,4岁、8岁的两个女儿和7岁的儿子没了踪影。
黄健报警之后,警方调集警力进行搜寻,同时村里的黄姓村民也自发组织搜寻。
按照程序,警方向黄健询问,那天家里有没有陌生人过来?黄健没多想,肯定地回答,有。
黄健家偏僻,又只有自家独居,平时没有陌生人出现。但当天傍晚,一位瘦小的孩子曾来到门口,讨要食物。黄健带他去厨房喝粥,他胃口很大,一口气喝了七碗,喝光了锅里的粥。
警察继续走访,向周围村民了解情况。来到沈五家时,沈五听到对吃粥小孩的行为和体貌描述,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儿子。
7月20日下午,黄健的三个孩子被证实全部遇害。孩子遇难的地方就在离家几百米外,是一口荒废的井,常年淤泥堆积,已经和路面差不多高,三个孩子一个压一个,倒在淤泥里。
从诚谏镇开始,沈强的寻人启事以极高的覆盖率在各地出现。虽然是寻人启事,但是措辞严厉,更像一张通缉令,“希望广大群众积极配合寻找,如发现或提供线索找到该人给予人民币5000元奖励。”联系人处留下了两位民警的电话。
警察开始频繁往来沈五家,沈五隐约觉得,儿子犯了大事,“但是我不相信,一定要他亲口告诉我。”
7月25日在广东云浮市,沈强找路边行人要十块钱吃饭时,路人因见过悬赏通知认出了他,向警方举报。
办案民警黎光告诉新京报记者,沈强见到警察时很平静,他没有反抗,就像每次离家出走后被家长带回一样,很顺从地坐上警车。
杀人及未来
沈强因未满14周岁不予刑事处罚,他在8月2日被送到南宁收容教养三年。父亲沈五没有想过,儿子的将来怎么办
作为法定监护人,沈五被叫到了岑溪市刑侦大队,他见到了沈强,并在一旁听他做供述。
沈五说,他虽然在旁边,但心里乱乱的,听得也不是很仔细。根据沈五的说法以及警方透露的讯息,逐渐还原出沈强涉嫌杀人的过程。
7月18日傍晚,沈强在村里偷东西,路过黄家时,见到3个小孩在屋里玩耍。沈强想要从他们口中打听出家中收藏钱财的地方。因为孩子的母亲在屋后劳作,为了不被发现,他以摘果子为借口,哄骗三名小孩到附近偏僻处。
在询问三名孩子的过程中,沈强使用了暴力,三名孩子哭闹起来。沈强心烦意乱,又担心事情败露,萌生杀人念头。他用石头和刀分别将三人杀害。
此后,沈强逃离诚谏镇,以步行或偷自行车代步的方式,经过岑溪市、梧州市等地,一路逃到广东云浮市云安区。
黎光警官告诉新京报记者,干了十多年刑警,他从没办过这样的案子,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杀了三个更小的儿童。接触这些天,他印象中的沈强内向不健谈,但是有问必答,没有什么隐瞒。
当天,沈五在岑溪的一家宾馆里住下,作为监护人,他要在沈强接受调查时陪在一旁。父子同睡一屋,却没有多少交流。像在家一样,沈强整日整夜地看电视打发时间。
沈强因未满14周岁不予刑事处罚,他在8月2日被送去了南宁收容教养,将会有三年时间失去自由。
三年后沈强16岁,回归社会依然是未成年人。沈五还没有想过,那时经历了如此事故后,儿子的将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