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倍可亲(backchina.com)
作者:韩静仪
「别处」的slogan想必大家早已不陌生:我们是世界的异乡人。而从今天开始,我们也将为大家带来一组真正讲述「异乡人」故事的全新系列。
「异乡人」的定义就是:他们身在他乡,却保留着对故乡在文化、血脉乃至生活习惯上的沿袭。他们既有异乡的经历,也有故乡的性格,就像别处曾分享过的朱特那篇文章所说:他们「并非无根,而是牢牢扎根于一系列相互矛盾冲突的土壤之中。」
异乡人一定是矛盾的,就像今天故事中前往伊朗谋生的河南穆斯林。在读这篇文章前,坦白说我甚至根本不知道河南是有穆斯林的。1990年代初开始,伊朗政府对中国留学生(专题)免除机票和学费,这些河南的回民也从头开始学伊朗语,只因为听说那边有石油有赚钱机会,他们选择前往一个宗教和生活习惯虽然相对接近、但条件又异常艰苦的国度打拼。
这个河南穆斯林在伊朗的故事,作为「异乡人」系列的开篇,或许最适合不过。
小山叹口气,眉头拧在一起。他21岁,生得又高又壮,优渥的生活更使得他的肚子像是绑了个游泳圈。小山来自河南省焦作市,现在是伊朗德黑兰大学附属语言培训机构的学生,也是一家伊朗钢厂的少东家。
今年年初,小山的大姐在伊朗东部小城比尔詹开了一家钢厂,用30个中国人管理90多个伊朗人。小山整个假期都在帮工,监督伊朗工人干活,与当地人交涉。他在语言培训中心学的波斯语根本不够用,很多时候都要比手势。
「上个月伊朗工人闹事,俺大姐夫的表弟被打伤了,头上缝了三针,最后也没打成官司,伊朗工人都穷,家里没钱,就算打赢官司他们也赔不起,最后只能开除了事。」
比尔詹市是伊朗东霍拉桑省的省会,但生活水平很低,四处都是荒山和土地。
像小山家这样在伊朗从事个体商业的中国商人约有200名,每个中国商人又有自己的中国员工。他们从事中伊双边贸易,将中国的服装、机械出口到伊朗,再将伊朗诸如矿石类的原材料转运至中国。
这批商人大多来自中国穆斯林聚居地,例如甘肃、宁夏、河南省内某些地区,其中以河南商人人数最多。
小山家在河南省焦作市武陟县,是个穆斯林佔总人口3%的小县城,约有2.5万人。他们中老一辈极为虔诚。小山的奶奶,每天坚持按时三次礼拜。但大多数年轻人都渐渐世俗化,每周只做周五主麻礼拜,抽烟喝酒更是家常便饭。
武陟县的经济并不发达,全县一半人仍在务农,或者从事最简单的产品加工业。小山的老家在武陟县乡下,进村的道路年久失修,坑洼不平。在他的印象中,武陟县贫困而落后,「有钱人都出去建厂了,留下的都是些穷人。」
为什么要去伊朗?
1990年代初,「出国留学」在中国大陆渐成风尚;刚经历过两伊战争的伊朗则百废待兴,为了争取中国的政治支持和经济援建,伊朗非常欢迎中国商人赴伊建厂、中国学生赴伊留学。当时,小山的父亲和两个叔叔在县城卖豆芽和回民特产,用微薄收入养活十多人的大家庭。然而经济不景气,小山的叔叔买禄决定离开家乡,另谋生路。
女工在中国河南省焦作市的皮草厂内工作。摄:Guang Niu/GETTY
1994年,伊朗政府对中国留学生免除机票和学费,买禄与兄弟们结伴来伊朗学习波斯语,同期前来的河南穆斯林有20人左右。这群年轻人怀揣梦想,希望在这个相对落后的国家白手起家,闯出一片天下。尽管宗教派别不同,但同为穆斯林的伊斯兰教共同性使得两国穆斯林商人更加容易沟通,甚至做朋友。
小山的叔叔买禄坐在位于德黑兰市中心的别墅里,点燃一根烟,回忆起当年往事,黝黑的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俺听人家说伊朗是穆斯林国家,俺们在生活习俗上应该更容易适应些。」
「俺还听说伊朗有石油,有石油就有钱!」
伊朗是石油生产和出口大国,但能源行业基本已全盘国有化,私人资本很难涉足,买禄的打算扑了个空。所幸,波斯语是极小的语种,在国内鲜有人精通,商业渠道闭塞。买禄们学习一年语言后,很快找到机会——为两国的外贸商人做翻译。1996年初,他们挖到第一桶金,也逐渐摸索到了伊朗市场潜在的商机。
买禄得意地讲述他致富的契机:「俺当时给一个来伊朗看玉的中国商人做翻译,陪着他看那玉矿,又好还便宜,俺就觉得,这行!」
一对情侣在伊朗德克兰逛街, 路边有摆档的小贩。摄:Majid Saeedi/GETTY
一起来伊朗闯荡的河南穆斯林兄弟,多数做起了传统走私贸易,如服装,日用品,零件,机械设备等等,利润很高。买禄看着别人都发家了,十分眼馋。他向兄弟们讲了自己的想法后,三人决定承包一处玉矿。
1999年初,他们寻找国内大老板合伙,在伊朗西北部城市乌鲁米耶合资承包了一处玉石矿山,雇了15名伊朗工人开採大理石、玉矿,再成批海运发回大陆,给广东云浮的下游承包商。买禄说,这个矿山如今扩大到了100人左右的规模,其中25个中国人管理70多个伊朗人,至今每年有300万左右利润。
出国就要去伊朗金钱人人都向往
买禄的生意并非总是一帆风顺。2005年,玉矿的伊朗合作方突然反悔,不承认曾与买禄签订的法律合同,想和自己的伊朗亲戚合作。买禄几番游说、送礼和打官司,伊方最终同意遵守合约。
「在伊朗做生意真难!」买禄饱含无奈地感慨,他认为最大的问题是伊朗从政府至平民的低效与腐败。和伊朗人打交道几十年,买禄逐渐总结出技巧。他认为,在伊朗能做事最快的方法,就是贿赂你有求的人。「你不给他好处,他不会想着给你办事。伊朗从上到下都是一样的。」
2000年以来,河南穆斯林商人在伊朗站稳了脚跟,随着贸易额不断增加,企业的规模也越扩越大,因而需要更多中国员工。「来伊朗淘金」的消息传回国内,在河南省穆斯林社群不胫而走。有人还专门做起赴伊朗中介,对外宣传不出3个月就能办妥签证,一年语言学校毕业后保证安排工作,包吃包住起薪每月2000美金。
这样的广告掀起河南穆斯林来伊朗的高潮,河南省出现「伊朗热」,武陟县这样的小县城甚至喊出口号:「出国就要去伊朗!金钱人人都向往!」一时之间,焦作市银行的美元都被抢兑一空。
至此,「河南找中介——赴伊朗留学——进家族企业——挖掘新商机」的流水线链条基本成型,除了矿石、走私贸易等主营业务,内部服务业应运而生:有人专司留学事业,和国内中介做对接,负责签证和宿舍办理;有人做海运、航运等物流,负责物资运转。
「大家都是穆斯林」
儘管伊朗的生活和工作条件极为艰苦,每年都有人走,但商帮仍然维持在2000人左右。
在这支商帮中,小山一家无论收入或是企业数量和面积,都处于顶层。他家在德黑兰共有4所房子,一处是欧式风格的独栋别墅,总共三层,有门禁,有保安,有厨师,还有整整齐齐的两层客房,专供刚来伊朗还来不及去工厂的河南老乡住宿使用。剩余三处分别是他大姐家、二姐家、小山自己还没有成家,和父母住在一起。
与小山同期来伊朗的这批穆斯林中,有一半年轻人因为课业不及格,或者忍受不了伊朗单调枯燥的生活,签证一到期便打道回府。
小山说:「国内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国内的吸引力也变大了,俺们学好语言努力融入伊朗社会的劲头就没那么足。再加上伊朗的生活确实无聊,除了爬山、逛公园实在没什么娱乐活动。」
有企业的老板们自己租有别墅(在伊朗,外国人不得购买房产,只能租赁),打工仔们住在公司或工厂提供的宿舍里,在语言学校学习的学生则住在学校宿舍。
并不是来伊朗的每个河南穆斯林都会波斯语。多数来打工的河南穆斯林刚到伊朗就会直奔工厂,并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工作,他们在伊朗的生活较为苦闷,出行都需要翻译陪同,于是有些人索性下班后就一直待在中国人聚集的宿舍楼里,不迈出厂子一步。
伊朗妇人披上属于黑色头巾和罩袍在街道上走过。摄:John Moore/GETTY
这些河南穆斯林年轻人的婚姻也是难题。小山说,河南老乡鲜少和当地人通婚。「俺们和伊朗人的生活习惯相差太远,即使俺们身在伊朗,也保持着中国人的风俗习惯。」河南的穆斯林们更愿和其他在伊朗的中国人,或者河南家乡的人结婚。
伊朗是什叶派穆斯林国家,河南穆斯林商人却都属于逊尼派。
小山说,每周五他去清真寺做礼拜,周围的伊朗人总会盯着他,等他做完礼拜后立刻围住他,问他为什麽选择了逊尼派,为什麽不加入什叶派。什叶派穆斯林认为做礼拜叩首必须叩在自然物上面,因此伊朗任何一个礼拜室入口的墙上,都挂有由来自卡尔巴拉的泥土制成的土块,而土块上面则多写着什叶派伊玛目的名字。
什叶派穆斯林做礼拜时的动作一般为双手下垂,逊尼派则要求站立时把左手放在肚脐的位置,右手握住左手的手腕。因此,若是逊尼派穆斯林在什叶派国家做礼拜,会显得非常奇怪与特殊。
小山的叔叔买禄则认为伊朗是个包容力很强,很有亲和力的穆斯林国家,「尽管俺们派别不同,但俺们都信奉真主。俺在这里感觉很亲切。」他说,每当他告诉伊朗人自己是来自中国的穆斯林,伊朗人都会热情地欢迎他来到伊朗,这种感觉是在家乡从未有过的。
当我问及礼拜时形式不同的尴尬,买禄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咱们要尊重差异!心里有真主,俺在家礼拜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