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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宁向东(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教授)
前几天,乘飞机回到北京。飞机还没有停稳,大家就纷纷打开手机。我身后的一位女士,听上去是一家知名体育用品公司的高管,脾气之大令我吃惊。她显然把机舱当成了办公室,呵斥着下属,说自己马上就到。
飞机停在远机位,摆渡车姗姗来迟。这位大姐开始发飚,大声训斥空姐,说耽误了她的事情,要投诉航空公司。我劝了几句,大姐愤怒地看了看我,偃旗息鼓。
其实,我内心也蛮同情她的,因为我也有约。我只是觉得,冲空姐发脾气,一是没教养,二是没有用。更重要的是,徒增噪音,让人心烦。
我曾读过一本德国人写的书《速度病毒》,翻译成中文后,名字改成了《为什么我们越来越快》。这本书并没有对越来越快的生活节奏完全否定,它只是揭示了方方面面都在变快的事实,努力让读者看到生活变快的优点和缺点。
生活越来越快的这个事实,没有人会否认。往上数四、五代,他们与我们的生活状态完全不同,那是与大自然的规律息息相关的状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没有闹钟,那时叫“鸡叫头遍”。太阳下山,就意味着休息了。如果不休息,就违背了大自然的规律,属于折腾。
折腾不会影响万物生长,庄稼不会因为人着急而快速成熟,鸡鸭也不会多生几只蛋。所以,那时的人不折腾,缓慢地生活。据说,天不下雨的时候,没有人会跑在路上。
前几天,有一位著名的管理学教授去不丹度假,拍照片、写文章,劝大家把生活节奏慢下来。有图有真相:空旷的酒店,悠远的山野,安静的画面都带着美妙空灵的乐感。我依稀觉得,幼年的家园就是如此,有山,有水,有马,有鱼。
那时的我们不用去不丹获得心灵鸡汤。直接坐在房子里,下过雨后,就能闻到泥土的味道。不过,那时的人是闲的,也是穷的。今天,大自然的感觉从我们身边消失了,但我们建起了一个又一个的曼哈顿。
从早忙到晚,我们口袋里的钱也多了。这时,我们开始注意到了不丹,仿佛那是世外桃源,我们开始怀念缓慢和悠远的生活。我很想知道:假如有可能,不丹人是愿意继续活在山野里?还是愿意来中国和我们一起折腾呢?
我们现在已经很会自己折腾了。从上到下,无一例外。前几天,因为参加一个会,我天不亮就出发了。来接我的人已经是处长了,住在北京五环外,6点多就从家出来,接上我在早高峰之前到达他们位于东二环的总部。会议结束时,已接近20点,但这位处长还不能离开,要处理工作。第二天一早6点多,她又随着车准时来接我开会。
这不是特例。在这些没日没夜的公司高管、处长官人之外,还有无数更加平凡的人过着没有质量的生活。5加2,白加黑,人们一天到晚忙工作,没有正常节假日,法定休息不过是“法定”而已。
我猜他们并非不想慢下来,只是,慢下来的结果就是老板的一句:“以后好好休息吧,不要来上班了”。
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人更惨。前几天,和一个出身农村的媒体朋友聊天,讲起留守儿童的状况,讲起孩子因为长期不能得到父母的爱,有些已经变得有点冷血。在他的家乡,男人们都走光了,只留下女人和老人支撑家庭。
他给我讲了一个笑话:
大约二十年前,一位首长到下面调查精神文明建设,问农民:“你们的精神文明建设搞得怎么样?”农民不解其问。
陪同领导就解释:“首长问你们干活之后,都做些什么快乐的事儿?”
农民顿开茅塞,回答了一个字“……”(此处省略,你懂得)
首长没听懂。陪同领导尴尬地对首长解释:“这是土话,就是男女之事”。
首长不甘心,又慈祥地问:“那还有其它的精神文明活动吗?”
农民想了半天,说:“…了又…”(此处再省略)
能够有机会“省略”一次,是那一代农民的幸福。而今天,又有多少农民能够留在家中,白天种地,晚上搞些精神文明活动呢?他们需要远走他乡,打工赚钱。
虽然没有城市户口,但进了城市,他们也要学习建立产业工人才有的时间观念,按照规定的时间劳作。他们干一天赚一天钱,每周干满七天。
我痛恨这样的生活。在蛇口的时候,我偶尔会在那块改变了整个中国的标语牌前沉思。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早些年,我觉得一切都是这标语闹的,后来,才知道并不完全是。
最近50年来,全世界都加快了速度。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首演时的时长是60分钟;1987年,同样的曲子用43分钟就演奏完了。这也就是为什么德国作家把这个时代称为感染了“速度病毒”的时代。
整个社会陷入了一场“忙碌症”,呈现一种病态。我们思考事情的方式是倒推的:从每一个个体算起,扣除吃饭、睡觉,其它时间全部用来工作,我们需要花多少时间,然后整个组织按照这个编制预算,互相比较。
久而久之,所有人的行为方式、生活方式、甚至价值观都在发生变化。在我们的观念深处,不能允许任何低效率行为的存在。我们一旦看到手下的工作不够熟练,一旦看到事情的进程有些缓慢,就会内在产生焦虑,不由自主地发飙。
生活速度越来越快,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真说不清。被别人卖了,还帮着别人数钱,这是我们经常用来嘲笑傻子的话。但在每天忙碌的身影里,我不敢保证自己不是那个傻子。
按道理说,速度时代的来临,可以为我们创造更多闲暇,但事实上,却引发了更大程度的匆忙。而且,这种匆忙伴随着权力,从拥有支配权的一方不断传递给更加弱势的群体。
也许是性格所致,我一生最恐惧的就是没有方向感的时刻。我害怕被趋势裹挟着前行,不知最后会走向何方。就像龙应台所说:一滴海水,怎么能够知道潮流的方向。我恐惧于此,也困惑于此。
为什么我们身边的自然一点点消失了?连清洁的空气都没有了?在我们的生命里,还有多少时间和空间能够安放从容和缓慢?什么时候,我们才不用自己驱使着自己去加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