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1-09 01:16:07
东方的人情和西方的世故
上大学那会儿,班上有个伊朗女同学向我抱怨:“我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得个B-,教授偏偏给我一个C+……”,言下之意,那个白人教授很没有“人情味”。而我很清楚:这样的事情,在那个白人教授的眼里,是不在“人情世故”的范畴以内的。
中西方对于人情世故的诠释,往往有很大不同。这中西文化的人文差异,一句话,就是“纸上得来终觉浅”,非身体力行者是不能体会其个中之味的。
**家人
育有两子两女的公公婆婆,在四个孩子都长大成人后,家族的色彩也渐渐丰富起来:老大(我老公)娶了个中国老婆,老二嫁了个爱尔兰女婿,老三和一个葡萄牙女孩子订了婚,老□正在和一个波兰男孩子频频约会。公公因为退休早,仙居无聊,每每媳妇、女婿、未来媳妇和未来女婿来访,总是笑逐颜开谈锋甚健。而婆婆总是忙前忙后,极力让每一个回家的孩子都“像在自己家一样自在”。
我因为入门早,婆婆有什么话对我也不见外,私下里跟我说:怎么你和老三的未婚妻,甚至老四的波兰男朋友,一到这个家里就成了一家人,只有我这个爱尔兰女婿啊,不管我怎么努力,都好像和我有千里万里那么远,唉。随后又自我安慰:爱尔兰人和欧洲人就是不一样。
我很奇怪:爱尔兰人不也是欧洲人吗?
公公闻听,赶紧给我解释:爱尔兰虽然地处欧洲,可是因为地处孤岛,其文化和欧洲其他“大陆”国家大不相同,偏向于“岛国文化”的狭隘和保守,不但人与人之间均“君子之交淡如水”,就连其家庭成员之间也很淡漠。
好像这个解释还不够有说明性,后来我又断断续续从别人口中听说了我们这个爱尔兰女婿家的一些新闻:父母是拥有数十幢房子的百万富翁,自己的儿子住父母的房子照样要交房租;新媳妇在婆家过第一个圣诞节,婆婆给的礼物是一瓶酒,价值六元等等。
无独有偶,我老公的朋友偏偏有两对:一对是意大利和希腊人的组合,另一对是爱尔兰和苏格兰的组合。去参加这对苏格兰和爱尔兰夫妻的派对,来宾个个端着杯子“天女散花”般四处分坐,三三两两窃窃私语,就算坐在其旁边也偷听不到什么。来宾个个都屏声敛气,没有高声喧哗也没有音乐,没有“邻居”的就只好坐在那里当“壁花”。从朋友家出来,我跟老公抱怨:怎么跟参加葬礼似的。
相反,每次接到意大利和希腊夫妻的请柬,我总是开心的,因为他们家的聚会,不管大事小节,都好像电影“My big fat Greek wedding”里一样:总是有大盘大碗的美食,欢快撩人的音乐,高声大气的交谈和大呼小叫的孩子们。尽管每次这家人的叔叔、婶婶、姑姑、姨姨、舅舅、外公、外婆坐了一屋一地,院子里总还有小孩子跑来跑去的空间。大家正吃着说着闹着,这家的叔叔忽然拉着手风琴的从屋子里走出来,男人女人立刻欢叫着翩翩起舞……
再说说我的公婆,有了这个爱尔兰女婿“从中作梗”,公公婆婆就更加欣赏和珍惜中国、葡萄牙、和波兰的家庭观念了。而我从中也学到了:别看外国人看起来都一个样子,其实细看还是有很大差别的:有的以家庭为中心,有的是各干各事,“老死不相往来”,不能一概而论。
**亲戚
嫁老公之前,并不知道他家的亲戚其实还是蛮殷实的人家儿:舅舅家的后院大得可以建几个游泳池;姑姑家的房子无论是从地理还是规模算都有百万的价值;叔叔婶婶仅年收入加起来已近百万,更不用说房产地契了……
不过后来事实证明,知道不知道其实都没什么区别。和这些“富人”联姻的好处,除了馈赠结婚礼物的慷慨外,就只有参加各种家庭聚会的机会:酒可以敞开了喝,肉可以大块吃,游泳池可以尽情地泡,但这一切也仅限于被邀请的时候,不被邀请的时候,人家住人家的大房子,我们还住我们的小公寓,大家的生活各不相干。
记得老公刚毕业找工作的时候,我陪着他把整个市区跑了个遍,凡见着有公司模样的地方就进。大暑的天,我跟着他一趟趟地跑,不停地敲别人的门,感觉像两个乞丐,结果呢,也还是一无所获,我不由得气馁,就说:“你的舅舅姑姑都是各自公司的头儿,你为什么不找找他们呢?在哪里找工作还不是要讲讲‘关系’的?”
老公毫不犹豫地摇摇头:“不可能,我要是靠亲戚才能找到工作,那我还有什么骄傲可言?再说了,我父母要是知道我去求了他们的兄弟姐妹,他们还不颜面地……”
看他态度坚决的样子,我只好住口,可是心里却不以为然:我在国内的时候,就有一段时间为自己的亲戚工作,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我不去干,亲戚不是照样还要雇人?自己人帮自己人,天经地义,不然还叫什么“自己人”?可是一向脾气温和的他,这回却有“八匹马拉不回”的倔劲,我也只好把准备好的关系学的鸿篇大论咽回到自己的肚子里去。
后来老公终于找到了工作,我高兴,他的父母高兴,就连亲戚们听说,也替他欢喜不已。老公在家庭聚会期间以调侃的口吻讲述了他找工作的经历,众人听罢纷纷举杯祝贺。我细观那些作CEO的亲戚们,竟无一人脸上有丝毫的“愧疚”之情,好像他们听到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不禁有些失望。
其实老公的亲戚们并不是无情无义的人,让我又一次体会到他们的热诚的,还是我的baby shower。几个月前,老公遵照亲戚们的嘱咐,在我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情形下,把我带到了他们早已经准备好的baby shower的地点,以期给我一个大的惊喜。
我一进门,只见一屋子熟悉的面孔,笑眯眯地望着大张着嘴的我,仿佛很为他们的小计谋的成功而得意。然后大家团团围坐等着我一件件拆礼物,那一刻又让我体会到亲戚们的好处。
只见大大小小裹着彩纸的礼物堆了半地,大家因经济能力之不同,送的礼物也因人而异:大到婴儿床手推车,小到盥洗毛巾小鞋小袜,正所谓“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有钱的不以其礼物之贵重而骄人,没钱的也不以其礼物之单薄而羞涩,和和睦睦的一大家子人欢聚一堂迎接家族的新成员。
习惯了后,我发现这种亲戚关系也蛮好:你不帮我,我也不欠你的,纵使一旦有矛盾纷争,我也不必因“拿人家的手短”而心虚气短,因为虽然在财富上我们有区别,可是在人格上,大家都是平等的。
我越来越喜欢老公家族亲戚间这种只讲“情面”而无功利目的的单纯的人情关系了。
**朋友
和老公讲了好几次:新房子都住进来好几个月了,你的朋友们你也不张罗着请一请?你搬家的时候,人家可是来帮过忙的。那个被催的人总是手一挥,“他们?什么时候请都行,无所谓。”回头又忙活自己的去了。我一看,得,人家的朋友人家不着急,我瞎着急什么。
老公的这些个朋友,据说还都是他高中时代“青梅竹马”的老朋友了,大概有那么四五个人吧,清一色男士,半数单身,每个月大家凑在一起喝个咖啡聊聊天,讲讲彼此的琐事和近闻,遇到谁家有大事,比如说,搬家过生日住新房子生小孩子等等,也会在哪家的聚会上见到“帮派”的全体。除此以外,彼此的生活就完全不相干了,不相干到什么程度?记得有一次他们其中的一个因为失业失恋差点割腕自杀,等他的伤口好了以后大家才得知此事。
说实话,我本来还挺羡慕老公有这么一帮朋友的,因为像我这样成年移民的人,国内的老朋友渐渐地越走越远了,新朋友又交往不深,一个固定的朋友圈对我的吸引力还是蛮大的。可是自从听说了这件事情以后,我渐渐地明白北美朋友之间的关系:笑的时候大家一起,可是哭的时候却绝对只有你一个人。朋友之间的关系,更像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
倒也并非因为这一件事情。在这里交朋友,我还真有些自己的体会。话说我们这些“半道出家”的人,因为没有在这里的生活经历,就很自然地将奋斗时期认识的几个人,归类于自己的“老战友”“老朋友”了。后来这些人,因为工作关系,都各奔东西了。
只有一个,和我搬来了同一个城市,而且是夫妻二人我都认识,一直关系不错,我自然是欣喜异常。起初我们还见面,我的留言和email还都有回复,现在,几乎没有。我一直安慰自己:人家两口子都是大教授,工作忙,没时间会朋友也是可以理解的。记得我这样安慰自己大概有两年了吧,现在,我终于不想再打电话或者写email了。一个忙得连打个电话或者写几行字给朋友的人,大概并不仅仅是因为忙吧?
还有一个,打工时候认识的。见她初来乍到的一个女孩,楚楚可怜,就动了“护花”之心,空闲时间邀她来家里,做饭谈心,末了还关心起她的终身大事。我们交往了一段时间,两个人经常坐在咖啡店一谈就是几个钟头,无话不谈。就是这样一个朋友,后来因为她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男人,说是要搬去另一个城市,在还没有告诉我确定日期之前,就已经消失无踪了,从此音信全无。
我一直都很纳闷:怎么这里朋友之间的关系就如此淡漠?而且这种淡漠的病比流行感冒还传播得快,中国人一学就会?
**邻居
在看房的过程中,我更深地体会到了加拿大人对于其邻居的态度:戒备、漠不关心、甚至敌意。我一提出要买一栋镇屋(townhouse),几乎所有我老公的家人和朋友立刻就说:你的邻居怎么办?
我一幅“不解风情”的样子:邻居能怎样呢?经过一番七嘴八舌的讨论和“取证”,我总结出:镇屋的墙都是不隔音的(不知真假),遇到有小孩子的、爱吵架的、或者讨厌的(比如在家天天干那个而不遮羞的)邻人,你的日子可就惨了去。
亲戚和朋友这一吵吵,还真让我想起了我在中国的一个老邻居。那大概是七十年代末期,房子奇缺,我和外婆和另外一家人合住一个一居室的公寓房子。当时我们究竟是住厅还是卧室,都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是我在那个小得只能容下两个人的厨房里,经常碰到利霞──我们同屋的那家人的养女。
每次我在厨房里看到利霞,她总是在洗脚,一双鼓鼓的脚泡在一脸盆热水里,每次看到我,她总是立即停止哭泣,假装低头洗脚。那时我上小学,利霞却已经十七、八岁了,不哭的时候是个十分健康活泼的女孩子。
那家的男人是个矮墩墩的短头发的男人,大眼睛,常年穿着一身灰色的中山装,见了人总是笑眯眯的;女人尖鼻子、尖嗓音,很像电视上的江青。夫妻俩因为不生育,领养了亲戚的一个女孩子。两个人见了我外婆,总是和颜悦色地赶着叫“乔妈”,所以我外婆对他们的家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私下里,很同情利霞,常常拿东西给她吃。
那时我上小学,对当时的事情并不太明白,但是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恐怕是世上最“亲密的”邻里关系了吧?利霞的哭声、两夫妻此起彼伏的吵架声、茶水杯撞到墙上的声音,早上起来可以看见赶着出门的“中山装”脸上一道道的血印子……就好像一家人住在另一家人的衣橱里一样,毫无隐私可言。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旧事的可叹可笑,仅此而已。经历过了在国内那样“亲密无间”的邻里关系,像我的加拿大亲友们所担心的镇屋这种“小屋”真是小菜一碟了。
如果单说老公的家人和朋友不够有代表性,那么房屋的普遍价格就更有说明性了:那种连成一排的既有左邻又有右舍,而且还不止一个,叫镇屋的,价钱最便宜;而只有一个左邻或者一个右舍的同样面积的半独立屋,价钱就在镇屋之上;最贵的是独立屋,独门独院独户,一个近邻也没有。而且越是离人群远、越是前无住户后无人家的,大有“曲径通幽”之境的,越昂贵。而巨富首贾住的地方,一般人更是看不到,我猜大概要开着直升飞机上马达加斯加岛才能找得到。
这个发现对我之所以是新的,完全得怪外国电视的误导:在电视上,每有新人迁入新区,总有邻人拎着一篮自制的点心或者苹果派,上门欢迎新邻居。吃了人家的点心,总不好意思没有个表示,不久,张家的女主人提上一篮果子,主动去李家回访,并且约了李家的太太过来喝午茶;女主人谈得来,两家的男主人自然也不好意思僵着,不久这两家的男主人一同驾车去看孩子们的冰球赛……
这样常来常往的,才是我心目中的“远亲不如近邻”的邻里关系的美好画卷,可惜……看来我对外国文化的了解,还有待于超越电影水平。
**路人
加拿大人对邻居的态度,也反映了他们对陌生人的态度:对于所有不认识的人,需具有十足的戒备心:,在没有事先检查他人的证件的前提下,是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的,更不能“一见倾心”“推心置腹”,那是北美社交的致命错。
好像凡是生人都会像灰狗巴士斩首案凶手李伟光(Vince Li)一样,表面温和有礼,内里却都有潜在的癫狂性精神分裂症,随时都有挥舞菜刀砍过来的可能。被这些活生生的实例一吓,我还真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这和陌生人的关系来。
在加拿大的学校里,老师从小就教育学生:“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也不要接受陌生人的任何东西”;可是去教堂,牧师对我们讲“……我们每个人都有传播福音的义务,哪怕每天只是给路人一个微笑……”于是我总结,在加拿大,你可以对着陌生人笑,但是不可以说话。
其实就算是对着陌生人笑,也不是很安全。这可是我来加拿大若干年后才提高起来的“警惕性”。记得我刚来加拿大那会儿,在多伦多,走在大都市的街上,看什么都新鲜,不住地傻笑。这一笑,就有人给塞纸条。一次是在超市,被一个长发披肩的家伙跟踪了很久,末了追上来塞给我一张小纸条,展开一看,上面一个电话号码,还很浪漫地用英文写了一句:你很漂亮。
这种塞纸条子的还不算危险,因为主动权在你,更讨厌的是在图书馆里被人盯上,偏偏一个社区只有一个图书馆,不能不去,可是每次去,那个人总要粘上来跟你说话,夸你有“美丽的笑容”,而偏偏,你不喜欢那个人,只好恨自己的笑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