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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王光美介绍,她陪同刘少奇出访巴基斯坦等三国,时在1966年3月22日到4月19日。这段时间,国内发生的许多重大事情,刘少奇一概不知。正是刘少奇出访的这28天,中国历史进程发生了巨变,以政治“清洗”为特征的“文化大革命”(并非彭真曾用语“文化革命”),被毛泽东初次提出。而刘当时是中央唯一敢于批评、反对毛的人。本文摘自《领导者》杂志 ,作者高建国,原题为《零距离采访王光美:“文革(专题)”爆发与毛、刘分歧》。
一位非凡的中国女性——王光美,2006年10月13日在北京走完了她传奇的一生。
我曾深入采访王光美。有许多令我惊愕、感慨并难以忘怀的素材,还从未在我以往发表的文章中披露过。我觉得有责任补写一篇文章,既是对那次采访的追记,也作为对逝者的纪念。
王光美在中国广为人知,身为主席夫人的她享有美丽、擅长表达、富于修养的名声(图源:VCG)
王光美取消了不见面的决定
八年前(1998年),一个泛着凉意的夏日,我在北京一家内部招待所,拨通了前国家主席刘少奇夫人王光美住宅的电话。未等我开口,一位操着京腔的年轻女性已在发问:“喂,请问找哪一位?”“我找王光美同志……”我说明了身份与来意,希望予以通报。然而,令我惊异的是,这位“年轻”的接听者,就是年已七十七岁的王光美本人!
王光美委婉而坚决地表示,她只能在电话里接受简单采访,因为她患肺炎,尚未出院,今天只是回家来取些东西。于是,我便在电话里匆匆展开访谈。
“由于刘主席非常喜欢别人称呼他‘少奇同志’,请允许我也使用这个称谓,并称呼您为‘光美同志’。”我这样开了头。
“好啊。多少年没听到这样亲切的称呼了。”王光美高兴地说,“你想问什么呢?”
“我想请您扼要地谈谈,少奇同志冤案的形成和平反,以及您的有关感受……”这是聘我为特约撰稿人的报社,预定的采访题目。
“原来你想谈这方面的事儿。”王光美的声音明显地低沉下去,她似乎想回避这个话题,“你的题目太大了,我需要准备一个月。”
“那么,请允许我请教一个‘文革’史至今没能说清的问题。”我临时放弃了采访提纲,想解开一些历史之谜。“少奇同志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文革’浩劫要在中国爆发了?”
“这个……”王光美犹豫着,没有回答。
“当毛主席1962年秋在八届十中全会提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个口号时,少奇同志是否意识到,斗争风暴不久将在党内刮起?”我追问了一句,搞专访只能这样抓机会。
“你对党史很熟悉嘛,还能说出这是在那次全会提出的。”王光美巧妙地绕着弯子,仍然不作回答。
“我专程从上海来采访您,当然做了充分准备。”不管怎样,来自王光美的夸奖使我相当惬意。
谁知,她马上提出了批评:“不过,‘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个口号,并不是毛主席提出的,这只是一种概括性提法。主席的原话是‘阶级斗争从现在就讲起,年年讲,月月讲……’”
“您的严谨使我知道,您当年担任少奇同志的秘书,是怎样一种工作状态了。”这倒不是恭维话,是我感慨之余的由衷之言。
“你写给我的那封信,为什么不用电脑打字呢?”王光美跳换了话题。
“手写显得郑重一点吧。您能看清楚吗?”我难以判断她对我那封有些潦草的求见信,是什么反应。
“我已经很久没有接到记者手写的信件了。你这封信,写得很认真,在措辞上也比较严谨。”
“这是因为,我想认认真真地对您进行一次采访。我觉得,我们任何人都无法回避‘文革’,和它留给后人的永久教训……”
“哦……你说得对。我接受你当面采访。”王光美改变了决定,“我提前出院吧。我在北京医院已经住了半个月了。我的肺炎其实已经大好了。过两天,就在我家里谈……”
王光美与我约定了见面时间。她并在电话中,又兴致勃勃地谈了一些对刘少奇研究的看法。
王光美接受采访有交换条件
两日后,一个风和日煦的下午,我来到复兴门外一幢公寓楼内。王秘书给我开了门,小保姆给我送来茶水。不大的客厅朝南,布置得整洁朴素。不久,身穿浅灰色竖条棉布便装的王光美便含笑而至。
王光美虽然已是黑白参半的头发,仍然洋溢着活力和热情,眼神中露出和善、也透出机警。
我看窗外日光角度颇佳,便请她站在摆设着插花与盆景的窗台前,让我拍一张照片。她半开玩笑地说:你得寸进尺啊,这可不在约定的访谈范围内。结果却是我给她拍了照片,她又让秘书给我们拍了合影。
秘书告退后,我拿出笔记本。王光美微笑着连连摆手,打断了我的发问。她说:我知道,你着急地要和我谈少奇的事。可我还是要先和你谈谈中国贫困母亲的事。你得答应我,在文章里包含这个内容,让大上海的读者也知道贫困地区的状况。
我一边应诺,一边半开玩笑地说:这是您支持我们工作的交换条件吧。她笑而不答,径自拿出一份材料,让我“仔仔细细摘录”。
原来,时任全国政协常委的王光美,自1995年起,便担任救助贫困母亲的“幸福工程”组委会主任。为贫困母亲治病、扫盲、脱贫,并藉此让贫困地区的孩子们,也能顺利参加到各项改革伟业中去,是她余生最大的心愿。
虽然王光美的健康被“文革”铁窗生涯严重损害,数年来她却亲自带队,奔走在陕西、云南、福建、四川等省泥泞的小道上、湿冷的山区中。许多昏暗破旧的茅屋,出现过她亲切的身影。许多久病绝望的母亲,曾从她伸出的双手中,得到温暖与救援。无数贫困地区的孩子,记住了“北京王奶奶”盈含泪花的慈祥面容……
王光美唯恐我摘录不详,又把重要数字复述了一遍:全国至少有六千万贫困人口,一千万贫困母亲,温饱难保!而这些贫困地区,曾在中国历史上起过重要作用。譬如,设立“幸福工程”项目点的陕西省大荔县,就是二十万年前“大荔人”头骨的出土地,还诞生过不少中外知晓的历史名人(笔者注:晚清“同光中兴”时期,以理财著称的“救时宰相”阎敬铭,就是大荔人)……
王光美说:中国人本来是最有恻隐之心的。咱们今天既应提倡市场竞争,也要弘扬同情心,这是弘扬人性善么。何况咱们中国这么大,不走好全国一盘棋怎么行?广大弱势群体、贫困母亲的生活状况,是关系当前国泰民安、关系今后中国社会构成的大问题啊。
我后来获知,王光美不辞劳苦地领导“幸福工程”,真正如她所言,是个“义务打工者”,从未领取分文报酬。她还为“幸福工程”,拍卖了娘家祖传的宋代“耀州窑刻花碗”、清康熙“青花釉里红缠枝莲碗”等珍贵古董,五十六万元拍卖所得悉数捐赠。在她带动下,连她的孙子、秘书的女儿,也为“幸福工程”捐款。
我并且获知,王光美接受我采访那天,病体并未完全康复,其后便又为“幸福工程”日夜操劳。三个月后,当她带病飞赴昆明,出席“幸福工程”义演晚会时,竟病得不能开口。而这,不是她为“幸福工程”累倒的仅有一次。
就这样,“幸福工程”不依靠国家任何拨款,至今七年来,累计投资三亿元,以赞助发展副业的方式,救助贫困母亲十三万人(家),培训三十多万人次,项目点遍布全国316个县(市、区)。
作为前国家元首夫人,王光美在官场与名利场的关系可谓多矣。但她晚年却像普通人一般生活,像“先锋队”那样奉献,直至2005年,八十四岁高龄,才辞去“幸福工程”义务职务。她这种老而弥真的献身精神,足令今天那一大撮以权谋私、欲壑难填的贪官污吏,和巧借慈善活动中饱私囊的伪慈善家无地自容。正因为中国还有王光美这样的楷模,老百姓才对中国改革的良性发展,怀着不灭的信心。
王光美和江青的奇特关系
回到共和国第一大冤案——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兼国家主席刘少奇冤案,我的切入点依然是:刘少奇究竟什么时候才知道,“文革”要在中国爆发?这个耐人寻味的问题中,既隐藏着尘封的历史之谜,也蕴含着深刻的历史教训。
王光美回答这个问题时,激动的情绪难以掩饰:“‘文革’要爆发,少奇他事先完全不知道。”
王光美的这一说法使我十分惊异。须知,自1953年起,中共中央便分为一线、二线,由刘少奇在一线主持中央日常工作。虽然不少重要决策,仍由身居二线的毛泽东主持作出,但在决策程序上,特别是1960年代,一线实权大大扩大的局面下,毛进行全局性布置,已很难绕过刘主持的政治局常委会议和政治局会议。
1960年代的格局,具体说来是,刘少奇在总书记邓小平协助下主持党中央工作,周恩来主持国务院工作。周也要向刘请示。刘只有重大问题才向毛泽东报告,请毛发表意见或作决断。倘若毛不在京,除极其重大的问题外,刘可与在京常委商议后,对任何问题当场拍板(情况紧急时,可相机进行终结决断)。
王光美对我说:从延安到北京,中共中央就形成了这样的惯例,“主席不在,少奇代。主席、少奇都不在,总理代。……总得有人坐镇么。”
那么,毛泽东是怎样发动‘文革’的呢?或者说,毛泽东是怎样越过中央一线,掀起对党内“走资派”的大规模“阶级斗争”的呢?
王光美告诉我,刘少奇察觉政坛上有一些异常动态,是江青1963年突然重新关注文艺工作。
而这一特别信息,来自江青与王光美这两位主席夫人,讨论服装穿戴的一次谈话。
1963年春,王光美将陪同刘少奇出访印度尼西亚等四国。由于外交部礼宾司的俞沛文司长坚持,刘少奇便批准王光美到上海定制一些出国服装。那时,江青恰巧在上海。江青便用“内行人”的口气指导王光美:服装穿戴嘛,要像安娜·卡列尼娜一般高雅,不要搞得珠光宝气(笔者注:从未以第一夫人身份正式出访的江青,在“文革”中带着哭音咒骂王光美:我叫她出访四国不要戴项链,她偏要戴项链,一点不听我的!其实,江青那次在上海,只是劝告王光美不要别胸针,并未提及戴珍珠项链的事)。王光美向来敬重第一夫人,便谦虚地表示,她将尊重江青的宝贵意见。
江青对王光美说完她对出国服饰的见解,便一个劲指责中国文艺界搞“封资修”,情况已经如何严重;甚至胡说文化部副部长、著名左翼作家夏衍,历史上是个“叛徒”……王光美返回北京后,便向刘少奇一五一十汇报了江青的可怕言论。但是,刘少奇并不认同江青的“奇谈怪论”,对江青也显得满不在乎。
王光美告诉我:刘少奇和其他中央主要领导对江青,一贯都是既关心尊重,也不在乎。王光美对此具体解释:“因为有明确规定,她是秘书”。“她以前是不怎么出面的”。“毛主席一直是管她很严的,不是随便的。她有时随便地对我说什么,主席马上给我打电话说:不该说,说得不对。”
王光美用一句话概括了江青的性格,“我如实说,她是个听了风就是雨的人。”
对于江青这种 “听了风就是雨”的“来事儿”性格,王光美给我举了一个生动的例子。
这得从毛泽东1961年写的诗词《七绝·为女民兵题照》说起。
1961年,国民经济因大跃进失败而陷入困境,为了防备外敌趁机入侵,各地加强民兵训练。这年2月的一天,毛泽东身边的女机要员小李,到菊香书屋去给毛送文件。小李将离去时,毛泽东问她是否已参加民兵。小李便把自己持枪而立的操练照片拿给毛看。毛看后十分高兴,便在地理书的空白处挥就一首七绝:“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毛泽东把诗送给小李时说:年轻人不要学林黛玉,要学花木兰、穆桂英哪!
王光美说,江青“她是夫人,当然看见这诗了。我是少奇夫人,她就跟我也说了”。当时,江青对王光美就是这么友好。然而,令王光美和中南海(专题)诸位夫人瞠目的是,江青“从此就不穿从前的裙子了。而她过去……衣服很讲究的”。
江青不穿裙子只是第一步,接着在服装上又出了新花样。王光美告诉我:“你以后看到她穿军装的相片了。她这不是从‘文革’开始的,从1964年就穿了。毛主席在十三陵看三军大比武时,她已经穿军装了。”
以后,江青便经常穿着崭新的军装出入中南海,并参加各种活动。不过,军装上没有帽徽和领章——总参谋长罗瑞卿作了限制。
第一夫人换穿军装参加活动,红墙内其他夫人怎么办?王光美只好去问刘少奇。刘少奇的回答既简单又明了:你们这些人又没有参军,穿军装做什么?江青她要穿军装,随她去好了。
江青换穿军装,仅仅由于“听了风就是雨”的性格使然么?王光美讲述的这个历史小故事,使我生出一些疑惑:这后面还有什么政治隐情?因为,毛泽东曾对外宾说,1964年夏天(正是江青换穿军装观看大比武的那个夏天),他同刘少奇的斗争开始了。总之,毛泽东这次大力支持江青对文艺界的指责。而国防部长林彪也在江青要求下,于“文革”前夕介入对文艺和意识形态的大批判。
时至1966年8月,“文革”风起云涌之际,建国后首次穿上军装的毛泽东,登上天安门检阅百万红卫兵。
刘少奇不留情面批评江青
王光美接着向我讲述了江青以“文艺哨兵”的名义,登上中国政治舞台的曲折经过。
为了理解王光美作为历史亲历者的简要叙述,必须对历史背景作些介绍。
史料证明,自1962年1月七千人大会后,毛泽东与中央一线领导集体,对文艺与意识形态领域实行何种政策,出现了鲜明而深刻的分歧。
1962年4月,刘少奇根据周恩来的建议,以中央的名义批发中宣部“文艺八条”,提倡文艺题材和风格多样化,反对党包办文艺。文艺界众人欢呼,要把这“八条”刻在石碑上。
1962年12月,毛泽东根据江青的提醒,对文艺界发出警告:“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多起来了。有点西风压倒东风。”
1963年9月,毛泽东再次发出警告:“唱戏,净是老的,帝王将相,家院丫头,……那个东西不行”;“要推陈出新”。
可是,刘少奇等一线领导人在鼓励现代戏的同时,并未封杀传统剧目。文化领域的多样化政策,和一线领导人制定的政治、经济宽松政策一样,继续在全国静悄悄地推行着。
正是在毛泽东越来越感觉失落的1963年,江青以第一夫人的特殊身份闯入文坛,开始向中央一线领导发难。江青曾在上海向王光美挑明:“主席不好说的话,由我来说。说对了是主席的,说错了是我江青的。”如果把政治玄机说穿了,毛泽东推出江青去插手文艺,既是一种可进可退的党内斗争手段,也可涉及价值观念等大问题。
王光美一边回忆,一边对我说:“江青从此以后抓文艺,抓什么对封资修的批判,搞现代样板戏。把上海来的沪剧《芦荡火种》,改为京剧。主席把它叫作《沙家浜》。……《红灯记》原来是东北的《自有后来人》,也给改了(笔者注:王光美这样讲,大概由于刘少奇1963年曾应周恩来之请,对哈尔滨根据长春电影厂影片《自有后来人》改编的京剧,提过史实修改意见。而江青移植的主要依据,则是上海根据该影片改编的沪剧《红灯记》)……改成京剧《红灯记》。江青只不过是看了,听了,她就把这个作为她的本钱”;“江青也许改了一两个字,因为她会京戏啊。”
王光美告诉我,由于江青在抓样板戏时,对文艺界批评既多且厉,“中央就听了江青的汇报。少奇找她谈了,问她究竟有什么意见?因为,文艺是很复杂的事。但她没怎么说话。后来,中央在怀仁堂开会,请江青出席”。
刘少奇与江青单独谈了些什么?由于没有留下记录,如今已无案可查。王光美只知道,刘少奇批评了江青,在上海与王光美谈文艺界各种问题是不负责任,以后要注意。而江青在“文革”中的“批刘发言”,也透露了端倪:“我对刘少奇的认识也有个过程。……我向他汇报文艺界的那些污七八糟的事,他却不表态。”
刘少奇于1964年1月主持的那次“中央文艺工作会议”,留有不少史料。
虽然这1963年12月12日,毛泽东又根据江青提供的材料,对文艺界作了异常严厉的批示(史称“第一个文艺批示”),指责文艺界的社会主义改造“成效甚微”,并怒声质问:“许多共产党人热心提倡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文艺,……岂非咄咄怪事。”但在这次会议上,刘少奇非但大事化小,把毛急于解决的“主义之争”,降格表述为:“就是颂古非今的问题,还有颂洋非中的问题”,并再三赞扬中宣部常务副部长周扬的“意见好”。周扬的意见是什么呢?周扬强调:文艺界的问题大多数是认识问题;大跃进时期领导文艺的方法简单粗暴,现在不能仿效。江青在会上当即反驳:“资产阶级对我们的东西更粗暴!”可是,几乎没有人理睬江青。邓小平在发言中明确表态:我完全同意少奇、周扬的讲话。这样一来,文艺界就只需改进工作,而没有掀起批判风暴。
更有甚者。中宣部长陆定一与周扬,对江青已数次要求批判、并说明毛泽东也认为“很坏”的剧本——吴晗编写的京剧《海瑞罢官》(被江青指控与七千人大会后的“单干风”等有关),依然采取顶着不办、“欠债不还”的态度。而毛泽东对江青去中宣部“管文艺”,召集部领导开会,早已对周扬发过话:“江青看问题很尖锐哩。”江青也曾向中宣部副部长林默涵当面说明,“我不是以主席夫人的身份来管文艺,而是主席让我来管文艺的”。中宣部一再表现出的强硬,使毛泽东产生了中宣部有恃无恐的感觉。
不仅如此。王光美还曾根据刘少奇对毛泽东“第一个文艺批示”的反应,在个别场合议论:“据说在这个问题上,不少人还没有取得一致的看法,有不同的意见。”来自中央一线最高主持者办公室的这一说法,也不见得未被毛泽东获知。
正当毛泽东对刘、邓等人公然庇护有“大问题”的文艺界,颇为不悦之时,一个戏剧性的事件发生了。
江青抢当“新的知名人士”
1964年2月3日,距刘少奇主持“中央文艺会议”恰好一个月。并未感到形势十分严峻的中国剧协,举行千人迎春晚(专题)会。会前发函希望来宾讲究服饰,女宾以裙子为宜。场内不设政治标语。谐趣节目有男演员穿芭蕾舞短裙跳《天鹅湖》,梁、祝拥抱等。舞会里称“女士们、先生们”,还跳美国水手舞、伦巴……《解放军报》编辑顾工,本着“战士的责任感”,向中央揭发了“文艺界的糜烂风气”。
此事顿时激起天威震怒。毛泽东于2月13日(大年初一)亲自发话:“把唱戏的、写诗的、戏剧家、文学家,赶出城,统统轰下乡,……不下去就不开饭”。
毛泽东并于当年6月27日,在江青提供的中宣部整风报告草稿上,以他特有的尖刻语言砸下重锤:文联各协会“十五年来,基本上不执行党的政策,……最近几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毛泽东并以“最近几年”积累的感受指出,文艺界如不改造,就要成为吸附知识分子和党员干部、发动政变的舆论基地。
王光美对毛泽东这个批示(史称“第二个文艺批示”),并未多加评论,只是告诉我,毛泽东那时还有一条“在文艺界培养新的知名人士”的指示。这样,就使江青萌生了她自己来当“新的知名人士”的野心。
王光美的叙述主线,依然建立在江青的政治表现上。她说:“1964年夏天,江青听主席说,要培养一些新的知名人士,她从此就抢着出风头。她想冲。所以,‘文革’后批她想当女皇。她当然听到一点什么新精神了,她就从她个人那里发挥。”
王光美说,江青在文艺界“冲”的时候,最重要的“发挥”,不是随着“第二个文艺批示”的传达,伙同康生随意批判《早春二月》等数十部“封资修”电影、戏剧,并把茅盾、夏衍等文化部六位正副部长拉下马,而是这两件事:一,经康生、张春桥协助,终于在上海搞成了对京剧《海瑞罢官》的影射批判,成为“文革”第一声;二,由于批《海瑞罢官》磕磕碰碰,又取得林彪支持,搞出了为“文革”鸣锣开道的《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座谈会纪要》(以下简称《纪要》)。
王光美的这一看法非常有见地。正是这两件事,在历史上牵出了“文革”两大动力集团——江青为首的“四人帮”集团,林彪为首的军事集团。而毛泽东以后多次说,江青对“文革”是有功的,大概首先也是着眼于她开了打破“文革”前政治僵局的这两炮。
刘少奇不知道《评》的秘密策划
我问王光美:你们(刘少奇和“刘办”)完全不知道,江青在上海秘密策划批判《海瑞罢官》吗?姚文元在上海写作《评新编历史剧》(以下简称《评》),长达八个月,华东局和上海市委不少领导都知道这事。
王光美的回答十分明确:“我们这里完全不知道。”
我再次提出问题:《评》发表后,少奇还是不知道毛主席发表这篇文章是为了发动“文革”么?
王光美回答得很干脆:“少奇他不知道。岂止他不知道,彭真就讲过,他也不知道。”
王光美对彭真的特殊身份作了说明:彭真那时不仅是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市长,“他在总书记休息时,代总书记工作,不是有一句话么,相当于副总书记。”彭真属于坐镇中央书记处的一线前沿人物,密切协助刘少奇、邓小平处理中央常务。
彭真不知道《评》的策划与撰写,就等于中央一线及其前沿机构,都被毛泽东、江青蒙在鼓里了。这既说明《评》的炮制过程十分神秘反常、完全瞒着中央领导集体;也说明刘少奇等一线领导,确实没有对毛泽东采取“安装窃听器”、“安插特务”等秘密手段,反而习惯于使用既有的制度化程序(虽然这个程序并不完善)。其实,毛泽东也曾在1966年的十月会议承认:“刘、邓二人是搞公开的,不搞秘密的。”
王光美对我说:出现《海瑞罢官》这出戏,是因为“主席曾经亲自提倡海瑞精神。”“主席还说过,包公许多故事是传说的,真正的清官是海瑞,海南岛人。主席告诉胡乔木,应该写明史这一段。”“记得当时在上海或者在杭州,主席提出要看一次周信芳——上海‘麒麟童’的戏。周信芳真排了。我们和主席就在上海的锦江小礼堂,看了周信芳演的京剧《海瑞背纤》。在北京呢,乔木告诉吴晗,主席讲了提倡海瑞精神的话。乔木还告诉吴晗应该怎么写……这个事就是这么个周折。”
王光美说,当吴晗编写的京剧《海瑞罢官》,1961年在北京上演后,毛泽东曾亲自夸奖:马连良演得好,吴晗写得好。
王光美感慨地对我说:“我就不知道为什么发展到批这个《海瑞罢官》。批判文章是江青在上海组织写的,主要找了上海市委的张春桥和上海《解放日报》的姚文元。从要批这个戏,到组稿,到刊登,我们都不知道,没有人来给‘北京’打招呼。彭真也不知道。姚文元批《海瑞罢官》的文章,是在上海《文汇报》刊登的。不光《解放日报》影响大,《文汇报》影响也大啊,《文汇报》相当于北京的《光明日报》。尤其那时已经非常敏感。所以,彭真来问过,来问,这怎么没经过中央?这么大的事!”
史料披露,当彭真获悉,连刘少奇也不知道江青组织撰写影射文章《评》时,以十分惊人的勇气和持续性抗争,代表中央一线领导集体,进行了顽强抵制。
但是,彭真是否知道《评》的幕后总指挥是毛泽东呢?
史料记载:1962年毛泽东重提阶级斗争后,江青就要求陆定一等人批判《海瑞罢官》,被陆当场拒绝。1964年,毛泽东亲自把《海瑞罢官》,列为可供批判的三十九个《文学艺术资料》,批发至县团级,却因中央一线没有布置批判而作罢。吴晗于1964年应周恩来要求,写正式报告说明《海瑞罢官》绝无影射意图。当《评》于1965年11月10日发表后,陆定一认为,此文牵强附会联系七千人大会后的“单干风”、“翻案风”,有挑起事端之嫌,支持彭真抵制。彭真是中央“文化革命五人小组”组长,陆为副组长。而吴晗是彭真在北京市的亲密下属。如果彭真对上述背景一无所知,简直荒唐。
何况《评》临近发表,张春桥为了留后路,已向北京市委书记邓拓透过风。而毛泽东也在1965年9月“点”过彭真:吴晗的问题可不可以批判?更重要的是,毛于《评》发表后两天,即离京赴沪,于11月17日抵沪,以坐镇沪上的姿态,亮明了他对《评》的支持态度(毛在沪丝毫不曾批评姚文元)。如果彭真至此仍看不出《评》后面站着“伟大领袖”,是不能想象的。
可以说,由于《评》违反中央既有规定,点名批判著名爱国学者、北京市副市长吴晗,以诬陷手法挑起重大政治争端,而毛又未对此事进行解释,彭真等人便把《评》“视为”与毛无关,进行着“合法”抵制。
如果彭真至此不能明白毛的态度,毛对彭、陆命令中央和北京各大报,不要转载上海地方的文章,就无必要大发雷霆,指责中宣部、北京市委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毛本人曾多次强调,他的愤怒源于:“北京不转载,我那个时候在上海。”
如果毛泽东在《评》发表后,仍不想让彭真等人知道他对《评》的支持,他就不必在沪观望中央一线的反应长达两周,更不会允许江青在上海打电话质问林默涵:“看到姚文元的文章没有?怎么样?”
历史地看,毛泽东批准发表《评》,是企图挑起一场政治批判,藉此扭转七千人大会后,刘少奇等人否定“三面红旗”的“修正主义”路线,并杜绝翻庐山会议的案(对彭德怀的批判罢官,导致两三千万人饿死,已成毛的心病),以触动“走资派”及其社会基础的大“整风”,重新确立毛的旗帜与地位。如果中央一线顺从,“整风”就和缓些,否则就激烈些。总之,毛泽东绝非在发表《评》时,就已考虑发动惊天动地的、“自下而上”的“文革”。
“文革来了以后,才有文革的”
王光美喃喃地说了两遍:“我确实不知道,这个‘文革’是怎么搞出来的。确实不知道……”
王光美并向我强调:“少奇他也完全不知道,《评》就是‘文革’的导火线。”
我冒昧地再次追问:少奇应该多少知道文革要爆发吧?
王光美的口气十分肯定:“少奇他不会知道的呀。‘文革’来了以后,才有‘文革’的。”王光美的意思也是,“文革”并非是预先酝酿好的一场运动,而是突然发生的历史事件。
可以说,火山爆发一般的“文革”,是由很大偶然性与很大必然性碰撞,才形成的特殊事件。
对于彭真公开抵制《评》,而于1966年制定的《二月提纲》,王光美告诉我:“《二月提纲》,是少奇主持中央常委会议通过,彭真又请示主席同意后,由中央批发给全党执行的。”
史料记载:当《评》运用诬陷造谣,把批判之火引向“党内走资派”及其重要的社会基础“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而毛泽东又进一步挑明:《海瑞罢官》“要害是罢官”,是为彭德怀政治翻案时,彭真一边同意转载《评》,一边在《二月提纲》中针锋相对地提出:“讨论不要局限于政治问题,要把涉及各种学术理论的问题,充分地展开讨论”;“要坚持实事求是、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要以理服人,不要像学阀一样武断和以势压人。”
彭真并因吴晗惧怕《评》有来头,当众发话:“什么来头不来头,不用管,只问真理如何”;“容许反批评的自由。”
刘少奇在北京主持中央常委会议(刘、周、邓出席),一致通过《二月提纲》,并明确表态,此次“学术讨论”不要涉及庐山会议。
毛泽东在武汉获知,中央常委已通过《二月提纲》,并认定《海瑞罢官》与庐山会议无关,被迫做出退让。毛对彭真说:“‘要害是罢官’,这是康生的发明权。”康生急忙说:“是毛主席的发明权。”毛再次说:“是你康生的发明权。”
由于毛没有反对《二月提纲》,刘、周、邓等在京常委讨论或传阅彭真所拟批语后,立即以中央名义批发此件(刘对彭掌握的《评》背景了解多少,现在已难弄清。但由邓正式签发《二月提纲》与彭拟批语的2月12日,刘主持了在京常委会议)。正当姚文元惶惶不可终日之时,彭真认为“法定”程序已压住风波、分清是非,轻松地对各方面说:“问题解决了”,并公然追究:“‘上海市委’的党性哪里去了!”
然而,事态的发展大大出乎中央一线的估计。
毛泽东决不能让“反对以毛泽东同志为首的党中央”的、“彻头彻尾修正主义”的《二月提纲》“专政”。江青在毛支持下,迅速开辟新战场,再次射出猛炮——与《二月提纲》大唱对台戏的《纪要》,表露了毛发动文革的决心。
我请教王光美:是否可以说,是彭真等人对《评》的有力抵制,导致毛泽东临时决定,把一场政治批判与大“整风”(毛、刘在文革初期都用过“整风”提法),升级为史无前例的‘文革’运动?
王光美的回答具有多重意义:“‘文革’是怎么在1966年突然发动的,你们可以仔细研究。形成人们后来看到的那样一种‘文革’,确实是多种因素叠加促成的。除了《二月提纲》和《评》的对立,还有聂元梓大字报的问世、派工作组的争执等等。当然,阶级斗争学说是个基础。而七千人大会,也早给‘文革’埋下了伏笔。”
王光美说:“我经历的这些事,都可以对你说一说。你要利用年轻、对党史熟,多看一些资料,深入了解那段历史。这样,你对我说的这些事,你就能看明白了。”
采访王光美之后,我看到一些资料,颇能说明问题,摘录如下:
彭真生前透露:“毛主席曾经想用整风的办法,解决党内在意识形态、思想领域、政治领域中存在的分歧,但是后来采取了文化大革命的办法。”彭真说,关于这件事的原因,他不能讲。彭真至死也未说出这个历史秘密。
胡乔木也说:“如果没有这篇文章(作者注:指《评》),究竟要不要搞全国的文化大革命也不一定。批判《海瑞罢官》的文章发表以后,《人民日报》又不登,就把他的火煽起来了。在没有这件事以前,他头脑里并没有这些东西。”
毛泽东于1966年夏也说过:“关门整风才不行哩!过去《人民日报》不在我们手里,中宣部不在我们手里,文化部不在我们手里,北京市委不在我们手里……”
“文革”发动于刘少奇出国之际
王光美对我说:与彭真起草《二月提纲》同步,1966年2月,“江青在上海,以林彪委托的名义,搞部队文艺座谈会。这个座谈会的纪要和题目,是陈伯达修改的。陈伯达是秀才。”(笔者注:《纪要》曾经毛泽东及其政治秘书陈伯达多次修改;题目则为毛定。)
王光美说:“江青搞的这个《纪要》,把全国文艺界都否定了,说建国十六年来,是一条黑线在专政,现在必须彻底搞掉这条黑线,夺回被黑线占领的阵地。这样,政治上的问题,就比批《海瑞罢官》的时候大多了。批《海瑞罢官》批不下去,就是因为黑线专政。”
我补充道:毛泽东还针对彭真谈党性,在《纪要》上增写了一段打破“框框”的话:“其他阶级的代表人物也是有他们的党性原则的,并且很顽强”……
王光美一边回忆,一边接着说:“后来,就在全党发《纪要》;又批彭真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但是,我们那时已经出访了。回国以后,我看到一些简报,是批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反党集团’的”;“少奇出访前,主席曾经在杭州对少奇、总理、彭真谈意识形态的阶级斗争,但是没有处理彭真的迹象。”
据王光美介绍,她陪同刘少奇出访巴基斯坦等三国,时在1966年3月22日到4月19日。这段时间,国内发生的许多重大事情,刘少奇一概不知。
正是刘少奇出访的这二十八天,中国历史进程发生了巨变,以政治“清洗”为特征的“文化大革命”(并非彭真曾用语“文化革命”),被毛泽东初次提出。而刘当时是中央唯一敢于批评、反对毛的人。
请看这个时间表:
1966年3月22日,国防部长林彪,致信中央军委各常委,要求通过“主席三次亲自审阅修改”的《纪要》。
3月30日,中央军委将《纪要》报送毛泽东与中央审批。
3月28日-30日,毛严厉批判《二月提纲》,赫然号召“地方造反,向中央进攻”,并首次提出中国要“进行文化大革命”。
4月1日,毛在《纪要》上批示:“已阅,同意。”
4月10日,《纪要》由中央下发全国。
4月12日,陈伯达起草发动“文革”的《五一六通知》。
4月14日-17日,毛三次修改《五一六通知》,并增写震惊全国的话:《二月提纲》“模糊了……对吴晗及其他一大批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中央和中央各机关,各省、市、自治区,都有这样一批资产阶级代表人物)的批判”;“一批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要夺取政权”,应立即“清洗这些人”;“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他们现正睡在我们身旁”。
4月22日,毛泽东在早已召开一周的中央常委扩大会议上,当着刘少奇的面说:“吴晗……朝里有人”,必须发动‘文革’。刚回国的刘,被迫接受既定事实。
5月16日,刘少奇由康生监督,主持仅有在京七十六人(包括非中委;而健在的中委、候补中委约一百六十人)出席的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五一六通知》。即将失去自由的彭真,抓紧最后机会向刘、周提出,删除“赫鲁晓夫……”那句主要是暗指刘的话,但已无可能。刘少奇在郭沫若建议修改语法也被拒绝后(康生表示:主席定的稿一个字不能动),意味深长地说:“连几个字也不让改,这不是专断独行么?……我原来考虑过改一点。现在‘大家’意见还是不改的好,……那就不改吧。”
于是,“文革”由“文革”的第一主攻对象——刘少奇自己拉开了正幕。
可是,王光美坚持对我说:直到1966年8月,毛泽东印发《炮打司令部》之前,刘少奇一直不能确定,“中国赫鲁晓夫”的帽子会真正落实到他头上。虽然刘早已觉察毛对他不满(1964年底,毛、刘就有严重争执,毛就说过中央有出修正主义的危险。但毛随即又对大家说:你们今后还是要听刘的话哟!)。
刘少奇这样看待他在“文革”初期的命运,主要是因为《五一六通知》下达后,他仍然以一线决策者身份出现在各处,一线机制仍然在毛泽东许可下照常运转。刘同时认为,把他定为“错误路线”的“司令”,将很难使全国保持稳定。
“对主席公开号召‘炮打司令部’,少奇没有精神准备。因为当时还是毛、刘、周、朱……这样排名的中央。是主席在退居二线时,让少奇为首的。少奇做工作时,重大问题还是通过主席的。”王光美对我说,“少奇一直认为,他在一线为首时那样决策,那样处理各种问题,包括后来反对‘文革’大乱,目的是让中国稳定和繁荣,可以逐步建成现代化强国,他认为,主席应该理解这一点。”
可是,毛泽东与刘少奇等一线领导人,对中国发展道路的认识非常不同。正如王光美所说,自从1962年七千人大会刘少奇提出务实路线,随即又提出:“‘左’了这么多年,让我们‘右’一下”等等以来,毛、刘裂痕日益加深。
毛泽东愈来愈不能容忍一线“自行其是”,“表面上是一团和气,实际上是斗得很厉害”。毛泽东愈来愈痛恨“在北京就是没有人听我的话”,“讲了多少年了”,“但他们还是那么搞法”的失落局面。所以,他觉得,“需要夺权”,“没有这场文化大革命,我们毫无办法”。
而党内对一、二线领导人的权限与决策程序,从来没有制度化的条文规定。中国又缺乏对两种不同政治见解合法制衡、合理化解的政治机制。在个人崇拜盛行、宪政民主法治不健全、民众没有知情权、极左文化占上风的背景下,一场把中国引向十年重灾的“文革”,就这么仓仓促促、不可阻挡地出台了。“文革”浩劫中,数亿生灵涂炭。
“文革”结束三十年后,倾听王光美讲述历史,回顾“文革”爆发的曲折过程,使人不禁想到,邓小平说:改革开放道路的主要特点,已经从建国以来正反两方面的经验,特别是从“文革”的教训中得到了基本总结。说得多么深刻与中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