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倍可亲(backchina.com)
特朗普(专题)政府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叙利亚(专题)使用化学武器为由,发起攻击,引起热议。回顾一下自伊拉克侵略科威特引起的“海湾战争”以来,美国历届政府对中东的的政策的曲折道路是饶有兴味的。
老布什的先见之明
1998年老布什在南京大学接受名誉博士的典礼,笔者躬逢其盛。典礼后,布什对南大师生发表演讲,当时是比尔·克林顿执政,一直还延续对伊拉克的制裁,并且经常有各种摩擦。在互动环节有学生问及海湾战争时美国为何没有一举消灭萨达姆政权。现将问答内容照录如下:
问:你现在是不是认为美国当初最好还是保持地面战争直到完全占领伊拉克,像二战后盟国对日本那样建立起一个民主政府,而不让萨达姆在近几年给美国带来这么多麻烦?
答:不。今天我也不会改变做法。问题牵涉到那场战争应该怎样结束。我们接受了一项任务,是我,美国总统,和联合国安理会确定的任务,那就是终止侵略(科威特),任务并没有说要杀死萨达姆·侯赛因,也没有任何话提到要占领伊拉克。只说终止侵略。我们曾经试图通过和平手段达到此目的,通过外交途径,还有联合国一项又一项决议。如果他肯和平退出,全世界都会欢呼。但是他没有。所以我们被迫作战,我们是在联合国批准的国际法的框架内进行战争,同时也是在一个历史性的联盟之内作战。当然美国在其中承担重头。柯林·鲍威尔来见我说:“我们的任务完成了”。与所谓以五万条运尸袋为代价的预言相反,战争结束时双方牺牲人数都相对较少。我说的是“相对”,因为每一条人命都是宝贵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悄悄扩大任务,说“我们的任务不是终止侵略,我们的任务已经改变了,是要杀死萨达姆,是要作为在阿拉伯土地上的占领国”。如果我们这样做了,就绝对不会有我和戈尔巴乔夫共同召开的马德里会议——那决不可能实现了。那你们就会看到联盟立即四分五裂,美国就会像萨达姆所希望的那样,成为在阿拉伯土地上的占领国,而我,作为总司令,要对自愿参加战争的男女士兵说:“你们去为寻找近代历史上最安全的暴君而牺牲生命吧”。我能要求谁家的子弟到那里去做这样一件根本没有把握成功的事呢?
我们的确48小时之内就可以到达巴格达。我们已经掌握了制空权,我们有第82空降师。我们有力量,在那里有五十万美国军队。要进入巴格达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我要向那些历史修正派问的是:“然后呢?然后你怎么办?”我们无法保证不陷入一场游击战。我们在越南就有过这样的经历,并不遥远。我认为那一次的做法是错误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超越所接受的使命。如果有过那样的念头,也得先找到刚才那些问题的答案。这就是我的理由。我能理解一些国内外人士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因为萨达姆还坐在那里对他的人民施暴,但是我们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我不愿做一个在阿拉伯国家占领国的总统,然后为盟国所离弃。
小布什反其道而行之
美国人当然不会遵守“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几年之后,小布什政府继攻打阿富汗之后,又发动伊拉克战争,恰好在每一点上都与乃父告诫不可行的理由相对:把杀死萨达姆作为目标,师出无名(原来以核武器为借口证明是虚假的,又改口为“改变政权”);没有联合国授权,而且故意绕过联合国;不顾盟国的反对,使联盟四分五裂;造成美国士兵不必要的牺牲;美国成为阿拉伯土地的占领国;无视越南战争的经验教训,深陷泥淖而不能自拔。结果不但没有由此建立起所谓“大中东民主区”,而且更增加了恐怖主义滋生的土壤。
总之,在他卸任时,美国战线已经拉得太长,花费了昂贵的代价,给继任者留下一个乱摊子,特别是中东打开了潘多拉盒子,美国又不能一走了之,进退两难。
奥巴马的战略思想
客观来说,任何一届继任政府在这种形势下都面临收缩战线的任务。只是途径和重点可能有不同的选择。奥巴马上台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设法结束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从中东撤退,但是举步维艰。对于美国一贯的“干涉主义”——即美国有“保护的责任”,任何地方发生反人类的屠杀事件,美国都不能袖手旁观,当一国屠杀其本国人民时,美国进行干涉不必考虑侵犯主权的问题——奥巴马有极大保留,他认为除非美国的安全受到威胁,总统不应该让自己的子弟去为制止别国的人道主义灾难而牺牲生命。这一点刚好符合老布什的观点。所以奥巴马上台之前就毫不掩饰他对老布什和他的国家安全助手斯考克拉夫特的钦仰。认同他们超越意识形态的现实主义外交政策。
在叙利亚问题上,奥巴马的思路表现得最充分。2011年叙利亚开始出现反叛时,华盛顿的主流思想库和外交谋士们都主张美国应该支持叛军推翻阿萨德(专题)政权。他们认为这是一场底层百姓反对暴君的革命。奥巴马则不以为然,他说一边是装备齐全的职业军队,受到伊朗和俄罗斯两大国的支持,这两国在那里利益攸关;另一边是一些分散、无组织的农民、小生产者的抗议群众,无意中卷入了一场内战,美国想要不投入大规模的军事力量而改变这一力量对比是不现实的。如今前两场战争还未结束,美国不能再找一个对象开战,他决不愿重复小布什的错误,继阿富汗、伊拉克之后再度为叙利亚陷入泥沼。他的名言是“不干蠢事”。他的这种观点并不为大多数幕僚所认同。第一任国务卿希拉里就认为美国如果不帮助最初的抗议者组织起一支强有力的反阿萨德部队,就会留下巨大的真空,让“圣战者”去填补。她还说大国需要有有组织的原则,消极的“不干蠢事”不能算有组织的原则。
奥巴马坚决不以武力直接支持反对派推翻阿萨德,但是于2012年宣布了一条红线,即化学武器——一旦阿萨德政府使用化学武器,则美国将视之为对美国的安全的威胁,不能坐视。许多人都认为他这一宣布太鲁莽,因为一言既出,必须兑现。没有想到,2013年,阿萨德果真对库尔德地区使用了化学武器。这就把奥巴马推到了刀刃上。从副总统、白宫幕僚到国务卿、国防部长,都敦促他必须出击,否则将失信于天下,堂堂美国不能说话不算数。而且原先在此情况下的各种可供选择的打击目标都已有预案。英国首相卡梅隆、法国总理奥朗德、沙特政府都怂恿美国动手,并表示愿意相助。但是奥巴马越来越犹豫,感到动武的后果莫测。此时德国总理默克尔表示,如果美国对叙利亚动武,德国不参加。英国议会否决了卡梅伦支持美国动武的提议。这倒使奥巴马松了一口气,决心宁可食言也不动手。一时间,他的办公室踏破了门槛,说客如云,都是敦促他必须有所动作,以维护美国的信誉。而他下定决心力排众议,不动用武力,宣布再有人提叙利亚就免开尊口。
从技术的角度,奥巴马的理由是投鼠忌器;当时那里还有联合国的视察人员,美国不能冒误伤这些人的危险;如果美国直接打击化学武器设施,则可能造成毒气泄漏,引起灾难性后果;如果打击其他目标,阿萨德可能以平民为“人肉盾牌”;如果设立禁飞区,那么如何对待在那里出现的俄罗斯飞机?再者,美国出击可能削弱阿萨德政权,但不能完全推翻它,那么适足以助长他的气焰,谴责美国没有联合国授权而动武是非法的;即使消除了阿萨德政府控制化武的军事单位,如果化武落到极端分子或其他恐怖组织手中岂不是更危险?
奥巴马还认为,总统虽然有权做决定,但是权力不是无限的,一旦走出这一步,犹如滑坡,不可能就此停止,后续的措施不可能由总统单独承担。所以他决心把这个问题提交国会,事实证明,国会态度暧昧,并不支持对叙利亚开战。
刚好,一星期后,在圣彼得堡举行G20首脑会议,奥巴马把普京拉到一边,责成他利用与叙利亚的关系,迫使阿萨德拆除化学武器设施,以免美国动武。随后,美国国务卿与俄罗斯外长共同商定具体措施,果然使叙利亚拆除了绝大部分化武设施。
整个过程在美国国内及国际上一直存在争议。奥巴马自己以及支持者认为不战而屈人之兵,拆除化学武器设施的目的达到了,是一大胜利。反对者认为美国总统先划定红线而后食言,无论如何是对美国信誉的严重损害,而且要普京说服阿萨德发起化武,等于是承认和加强俄罗斯在这个地区的势力。所有这些批评,奥巴马不为所动,坚决认为自己是正确的。
从深层次来讲,他有深思熟虑的战略思想,就是退出中东,重点转移到东亚地区,亦即他的“亚太再平衡战略”。他总的看法是,阿拉伯地区的乱局的根源在于伊斯兰内部。虽然极端原教旨主义只是少数,但是目前起主导作用,伊斯兰其他派别似乎都莫之奈何。目前中东地区的国家没有为本国人民提供繁荣、安定的生活,只有极端的意识形态、派性冲突。由失败的国家的绝望的民众组成的各个小派别,他们之间的冲突是“部落主义”,美国在这种部落斗争中选边站,是浪费资源,只能越陷越深,不会有结果。总的说来,奥巴马认为伊斯兰在经过一场类似基督教当年的宗教革新之前,这种“部落主义”冲突不会结束,恐怖主义也难以消灭。而这一革新应该是他们自己的事,美国是无能为力的。
这一思路的形成有一个过程。转折点在利比亚。在利比亚发生抗议运动,卡扎菲扬言要“像杀耗子一样杀光他们(班加西人)”时,奥巴马也认为美国义不容辞,必须进行干涉,打击卡扎菲,拯救班加西人民,否则就会重复克林顿政府对卢旺达的大屠杀无所作为的错误。此役得到了联合国的合法授权,花费了十亿美元,成功推翻了卡扎菲政府,并处决了卡扎菲本人之后,利比亚乱局却变本加厉,局势仍然“一团糟”。由此,促使奥巴马对整个伊斯兰世界有一个重新认识,并对美国的干涉政策进行反思。与华盛顿的外交主流认为美国退出中东是美国势力的衰退相反,他认为阿富汗、伊拉克和利比亚的教训已经足够深刻,美国想要改变那里的状况,只有导向战争,从而浪费巨大物力、牺牲美国的士兵,最终美国的实力和威望都遭到损害。美国直接干涉叙利亚要付出的代价将远超过美国无所作为的代价。更重要的是不应该驱使美国士兵为与美国安全并无直接关系的理由做无谓的牺牲。这是奥巴马根据从尼克松开始的几届总统对外干涉的经验教训深思熟虑得出的结论,所以任凭国内外舆论汹汹,他坚决不出兵叙利亚。对于说他把阵地让给俄罗斯的批评,他的回答是,俄罗斯自己要陷进去,我们何必去救他?
当然,反对伊斯兰国这样的恐怖主义的斗争,美国还是责无旁贷,但同时应该是整个国际社会的责任,不能由美国单独承担。他对于盟国的“搭便车”——遇事总是在一旁呐喊,敦促美国干涉,而自己却吝于出力——深有感触,说美国不能总是冲在第一线,做出头鸟。但是他认为恐怖主义的危险从长远看并没有那么可怕,恐怖主义是当前的威胁,而从长远看对全人类最严重的威胁是气候问题。所以他的长远战略是关注气候、能源、环境问题。
从力排众议,坚持不对叙利亚动武开始,奥巴马感到自己得到解放,摆脱了华盛顿那些建制派(包括思想库)的外交传统思想的束缚,完全遵循自己的独立理念行事。
奥巴马还认为,深陷中东地区妨碍美国应付其他地区的挑战,利用其他的机会,主要是指东亚地区。与一个教派林立,充斥部落主义、原教旨主义和军事暴力的中东地区成鲜明对比的是东亚。那里有朝气蓬勃的青年企业家,有为改善自己生活而努力工作的人民,他们已经跃进互联网和手机时代,更重要是崛起的中国何去何从,与美国利益攸关。中东地区的人除了派别斗争之外,心里想的是多杀美国人,而亚州,甚至非洲、拉美的年轻人向往的是更好的教育机会,更富裕的生活。这些地区尽管有许多严重的问题,但是是在前进,充满活力,美国的未来应该在那个地区。所以奥巴马一个大的战略思想就是撤出中东这个烂摊子,转向亚洲和西太平洋。
亚太地区的重中之重当然是与中国的关系。他的说法是:如果弄得好,中国持续和平崛起,美国处理得当,就有一个能力日益增长的伙伴共同担负维持国际秩序的责任。如果中国国内治理失败,不能满足人民的要求,从而诉诸民族主义,以之加强凝聚力,或者陷于内部问题而无力承担一个这样的大国应该负起的维护国际秩序的责任;如果它只能以地区势力范围的角度来看待世界,那么不但美国可能与中国发生冲突,而且也会增加美国应付未来的挑战的困难。他一再强调,一个弱化的、缺乏自信、感到威胁的中国比一个成功上升的中国更可怕。
(以上主要根据2016年11月,美国《大西洋月刊》记者长期多次追踪采访奥巴马的长篇文章。还有一些他周围的人的记录和表述。由于不是作为宣传的官方讲话,奥巴马在即将卸任时比较坦诚地吐露心声,而且希望人们全面了解他的思路,所以比较可信。内容涉及面比较广,这里只谈部分有关的问题)。
有“特朗普主义”吗?
中东的乱局的确是美国一块烫手的山芋。奥巴马一心想脱身而未果,罪之者可以说他优柔寡断,支持者可以认同他的深思熟虑,不论何者,他的思路是清楚的,是逻辑自洽的。特朗普在上台前后,从公开表达的言论来看,强调美国不能包打天下,“美国优先”,要盟国多担起责任,反对全球化,等等,似乎在收缩战线上,与奥巴马的大方向一致,而且有过之无不及,以致有人怀疑他要重返孤立主义。但是他前后不一致,先说北约已过时,又说北约没有过时。对中东忽然强势突袭叙利亚,既未通过联合国安理会,也未事先会知国会,也未经过美国负责中东问题的专家论证,就在小圈子内讨论决定。此举显然与奥巴马决心退出中东的战略思想背道而驰,也违反特朗普本人一再强调的减少国际负担的口号。令举世震惊,俄罗斯反应强烈,一夜之间,美俄交恶。这一打击是以阿萨德使用化武为理由,而在俄罗斯、阿萨德矢口否认面前,至今没有拿出证据来。鉴于美国有虚构伊拉克核武器的前科,人们有理由期待美国拿出阿萨德使用化学武器的确凿证据。再者,既然过去普京已经说服阿萨德拆除化武装置,并得到美国认可,如今的化学武器是哪里来的?这些都有待权威机构的进一步调查。俄罗斯、叙利亚、美国,谁在说谎?该相信谁?
更主要的问题是,这是特朗普政府“新战略”的开始,还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下一步有没有预案?准备如何应付这一举动引起的后果,例如由此引起的大批叙利亚难民是否仍然一概拒之门外?这是他中东政策的一部分,还是如有些人猜测是杀鸡儆猴,为的恐吓朝鲜(专题)?那么下一步他对朝鲜将如何动作?
或许他主要是炫耀美国的超强武器——59枚战斧巡航导弹精准命中率如此高,确实给人以深刻印象。紧接着又对伊斯兰国基地首次动用号称杀伤力仅次于核武器的“一切炸弹之母”的顶级炸弹,这又正好与奥巴马的瞻前顾后成鲜明对比。如前所述,奥巴马对美国总统动用武力的权力,特别强调需要克制,慎重对待战争的行动。
美国拥有遥遥领先于世界任何国家的武器库,这没有任何人怀疑过。如果武力能解决恐怖主义,同时吓倒其他可能的对手,那世界就简单多了。问题在于,现在的特朗普政府是否有一个全面的战略考虑?正如有论者提出,发射导弹是政策的一部分,还是发过导弹以后才考虑政策?早在特朗普刚就职的2月间,布热津斯基与他的研究助手曾联合发表文章,提出美国需要“特朗普主义”。文章说(大意),我们原来不支持特朗普,但是他现在已经是美国总统,就希望他带领美国走向成功。美国这样一个泱泱大国,需要给全世界一个清晰的、可信的思想导向。“美国第一”、“让美国再伟大”,可以是竞选口号,但不能算外交政策。现在急需美国领导人明白表示对世界局势的看法,并且提出长远的政策思想,首先是如何处理好与另外两个军事大国——中国和俄罗斯——的关系,共同维持世界的稳定。美国决策集团不时发出一些不负责任、自相矛盾、而且表现无知的话语,让世人去猜想、诠释,这种情况不能继续下去了。文章呼吁政府及时发表一项经过考虑的完整的政策声明,提出“特朗普主义”来。不论对敌、对友,有一个让人摸得着的政策思想,总比没有好。
但是两个月过去了,特朗普还是“推特治国”,随时发出零碎的意见和决定,让人猜测,尚未见完整的政策声明,却已经有了令人震惊的军事行动。对中俄的态度与上台伊始时的表现,似乎对调了一下,是即兴还是有长远考虑?又费人猜测。政治人物说话有自己的风格,不打官腔,固然容易受百姓欢迎,果断出击,秀秀肌肉也许博得一些喝彩。特朗普是生意人,生意人常说“商场如战场”,然而战场还真不同于商场,是人命关天的,一个超级大国的领导,手握超级军火库的按钮,一言、一行关乎世界安危,所以布热津斯基企盼好歹有个“特朗普主义”是有道理的。
有一种说法,特朗普对北约、对中东、对俄罗斯的“急转弯”,包括对班农的处理,都是屈服于共和党主流的压力,向华盛顿建制派靠拢,也就是说,他的特立独行的作风正在被华盛顿的主流政治所驯服。是耶?非耶?吊诡的是,原来循规蹈矩的奥巴马却以坚决拒绝打击叙利亚,不与俄罗斯争夺中东为标志,摆脱了华盛顿外交建制派的束缚,坚持了自己独立的战略路线。从老布什到小布什,从奥巴马到特朗普,美国的外交似乎走了之字形。作为观察者,感到颇具戏剧性。但是设身处地想,长年处于战火中的中东百姓,特别是化学武器的受害者,是什么感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