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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康爷是个货车司机,短途长途都跑。那时,我在一家企业做财务,他每个月会过来结运费,一来二去就熟了。
其实康爷不过三十多岁,只是成家早,面相老,为人又耿直豪爽,在圈内混得风生水起,不知是谁起了头,“康爷”就这么叫开了。
我俩很投缘,我常常会在晚上7点到11点之间,忽然接到他的电话:“眼镜,我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了,老地方,吃宵夜。”
他说的老地方是离我家不远的一家串串店,店面不大,味道极好。他和老板很熟,打了招呼,不让老板收我的钱。我一抢着付钱,他就嚷嚷:“坐到,坐到,你个拿死工资的,挣得到几个钱,我跑一趟车就够你挣一个月的了。”
我眯起眼,“滚!”
“嘿嘿,你们文化人安逸,不像我们这些大老粗,就只能干些粗活累活。你看,我这手,哪像你的啊,白白净净的……”
最近,司机圈里有传言说他有了姘头。
趁着酒兴,我问他:“你是不是有情况?听说你副驾驶上经常坐着一个女人哦!”
“锤子,听他们瞎吹,我是那种人吗?”
事实还真是如此。那个女人开了个小旅馆,康爷跑车时,常住在那里。先是住在客房,后来直接搬进了老板娘的房间。
藏着捂着一年多后,还是东窗事发了。
最先发飙的是他的父母,本就火爆的老头指着他的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要求他立马和这个野女人断个干净。
康爷不合时宜地辩驳了句:“她不是野女人。”
老头气急败坏,抄起茶几上的水杯就砸了过去,“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康爷落荒而逃。
婚最终还是离了,不是因为那个女人逼得紧,而是因为嫂子眼里揉不得沙子。康爷心中有愧,主动留下了全部存款,只带走了用以谋生的那辆五桥车 (15米长半挂车),而后和那个女人扯了证。
2
结婚后,康爷约我们吃饭,正式介绍了那个女人。
见那女人第一眼,我就觉得这活脱脱就是一个女版康爷,太有夫妻相了。
“这是你嫂子。”康爷介绍道。
我对这位刚上位的新嫂子还有点排斥,只是客套地笑了笑。
她大概也看出了我的别扭,主动上前说:“我姓杨,你就叫我杨姐吧,我喜欢别人这么叫。”
那天饭桌上,几个朋友一个劲地灌康爷酒。虽然康爷平时就爱喝两口,但酒量不行,很快就招架不住了。司机老吴闹得最凶,不依不饶地又给康爷满上,“这是喜事,得喝高兴啊,不喝就是看不起兄弟。”
坐在一旁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杨姐忽然站起来,端起酒杯,满脸笑意,“既然都是兄弟,那你肯定知道他酒量不行吧。这样,我们俩喝,先说好,今天不醉不休!”
老吴来了兴致,两人还划起酒拳来,“三星照啊,四喜财啊,五魁首啊,六六六啊,七个巧啊,八匹马……”
但没想到,无论是划拳还是喝酒,那个女人都是个中高手。很快老吴就顶不住了,连连求饶。
这一次,换她不依不饶。我们有心帮老吴,都被那个女人挥手挡开,“别啊,先可说好了,不醉不休。初次见面,怎么也得给足兄弟面子啊!”
这摆明了是要杀鸡儆猴。
告别时,老吴已吐得肝肠寸断。那个女人扶起早已醉得不省人事的康爷,笑容满面,“兄弟,对不住了,我先带他回去休息。他这人啊,就几瓶啤酒的量,要喝酒别找他,找我,肯定能喝高兴。”
我们面面相觑,大家一致认为:这女人不简单,一看就是长期在社会上混的,绝不是个能安安分分居家过日子的人。
那个时候,我们私下里都用“那个女人”来指代她,语气中多少带了些不屑。
3
婚后,那个女人掏钱买了一套二居室,康爷也恢复了跑车生活。可没多久,平静的生活就被打破了。
离婚后,原本乖巧懂事的儿子忽然变得叛逆起来。一次,他跑到工地上,站在离康爷几步远的地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一把刀,直接刺向自己,撕心裂肺地吼道:“我恨你一辈子!”
好在抢救及时,孩子有惊无险,却拒绝再喊康爷“爸爸”。
孩子眼中恨意让康爷身心俱疲,他变得沉默起来,开始到处联系货源,恨不得一天24小时都在路上跑车。
一天晚上,他从达州跑车回来,约我在老地方吃宵夜。一段时间没见,康爷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胡子拉碴的,完全没了昔日的精神气。
没多久,我们就都醉了。康爷拿起啤酒往杯里倒,手有些不稳,洒在了桌上。
忽然,他冲我发起火,“妈的,老子算是看明白了,交你们这些朋友有个球用!一个个看到老子往悬崖下跳,都不晓得拉老子一把。”
我不服气,“爬哦,老子当初觉得不对头,问你好几次,你娃哪一次说实话了?自己管不住老二,图新鲜找小三,怪得了哪个?”
他像个被戳了个洞的气球,焉了下去,反复地念叨:“我后悔啊,我对不起你嫂子,对不起儿子……”
“嫂子多好的一个人啊,那个女人有啥子好……” 我附和道。
说着说着,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回头一看,惊得差点跳起来——那个女人就站在我后面,不知来了多久。
冷风一吹,我打了个哆嗦,清醒了大半。
她平静地看着我,“我来接他回去,帮你喊辆车不?”
我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就住在前面,不远。”
她弯下身,费力地把康爷扶起来,又摇摇晃晃地把他塞进出租车。看着她的背影,我有点心虚。
4
没过多久,康爷性情大变,像是换了个人。
最初是变得特别能说,聊国家大事、国际局势,逮着谁都能说上半天。
当他再一次拉着我从下班说到深夜时,我实在吃不消了,“操,你以前不是这风格啊!我就是一俗人,咱们就聊聊平头老百姓的事,别整得这么高大上行不。”
“粗人就没资格关心国家大事了?我告诉你,眼镜,我去整副眼镜戴起,一样是文化人!”他怒目圆瞪。
“我没那意思,这不是讨论累了,放松一下。”我随手打开电脑。
康爷一把摁掉电源,满脸鄙视,“成天想些没用的,我给你讲,从目前形势来看,我们国家肯定能灭了小日本……”
同时,他也变得很暴躁,动辄就会破口大骂。不是以前大家熟悉的那种心照不宣的调侃,而是正儿八经地骂,脸红脖子粗地骂。
有一次,一个司机搭他的车,被迫当了一路听众正昏昏欲睡时,忽然,一辆宝马超了过去。康爷忽然怒不可遏起来,硬是要和那辆宝马较劲。脚下猛踩油门,手上狠砸喇叭,还把脑袋探出窗外,放声大骂:“我**妈,开辆宝马了不起啊,信不信老子把你碾成渣渣……”
眼看着已进入癫狂状态的康爷,那司机瞬间就清醒了,默默咽了口唾沫,拽紧安全带,一过收费站,便借口下了车。
康爷的名声很快就臭了,大家开始有意识地疏远他。
不知道是不是感到了大家的排斥,康爷也终于消停了下来,但却又掉入了另一个极端——阴沉得过了头。不抽烟,不说话,有时候饭也懒得吃,车也懒得开。不管走到哪儿,都能迅速制造出一片低气压,让人非常不舒服。
大家私下里开玩笑:康爷现在脾气这么怪,那个女人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钱没拿到,人也没得到,肯定要散伙。
5
那个女人是第一个想到康爷可能是得了病。她连哄带骗地陪他去医院做了检查——躁狂抑郁症。
躁郁症是情感障碍类疾病中自杀率最高的,比抑郁症更隐匿,也更有杀伤力。得了这种病,病人很长一段时间甚至终身都将陷入一种循环——先是躁狂,然后进入时间长短不等的间歇期,再进入抑郁,而后重新开始躁狂,再正常,再抑郁……像是坐过山车,不是在浪尖,就是在谷底。
有病人是这样形容的:躁的时候想砍别人,郁的时候想砍自己。
当康爷又一次跑到我出租屋里,他什么也没说,就静静地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发呆,那个女人在一旁恳求我,“麻烦包容一下吧,别刺激他,让他安安静静地待会儿,如果有可能,陪他好好说说话。”
3个小时过去了,康爷依然保持着最初的姿势。
我于心不忍,决定多抽出时间去他家多陪陪他。
每一次去,那个女人都把家收拾的出乎意料的整洁,还做得一手好菜。这推翻了我们当初对她的评价。接下来,她又干了两件大事,让所有人开始心悦诚服地喊她“杨姐”。
一是当机立断地卖车,虽然没赚,但也没亏;二是提了把刀往几个老板桌上一拍,把拖欠多年的运费一次性结清。好几本大老爷们抓破头皮都要不回的烂账,她也全都要回来了。
我时常想,如果康爷出轨无法避免,那么,幸亏找的是她。
6
一个多月后,我去医院看望做手术的舅母时,无意中碰见了杨姐。
她正在一个护士的搀扶下从手术间里走出来,我俩都愣了一下。她迅速低下头,没说话。随后护士把她送进一个房间休息,门上赫然写着“人流术后休息室”。
我下意识跟了进去。房间里摆着五张床,就她一个病人。我称自己是病人家属,她躺在床上,没有反驳。
护士退出去后,我问:“康爷同意吗?”
她摇摇头:“他不晓得我怀孕了。”
我一下就有些怒了,满口的讥讽:“咋子呢?康爷病了,连娃娃都没资格要了?你这接下来又准备干啥子呢?继续扮贤妻,还是撤漂 (离开)?不过也是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她瞪圆眼,似乎要辩驳,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侧过头,不再看我。
他想起她的好,不合时宜地辩驳了一句:“她不是野女人。”
他想起她的好,不合时宜地辩驳了一句:“她不是野女人。”
屋内陷入死寂。僵持几分钟后,我转身想要离开。
她忽然坐起来,“你懂个屁,你啥子都不晓得,凭啥子阴阳怪气地说我?我是个孤儿,从小就想要一个完整的家,安安心心过日子。我比任何人都想要这个娃娃,但是我咋个要?他现在这个样子,我是照顾他还是照顾娃娃?我是不是要给所有人都写一份保证书,才能证明我是真的会陪他治病?”说完她哭了起来。
我有些狼狈,“那个,刚才对不起啊,我犯浑了,你先休息,我去给你买点吃的。”说完,慌慌张张地逃出了房间。
我提着白粥和清汤抄手回去时,她已经平静了下来,“我晓得你们看不起我,觉得我破坏了他的家庭,觉得如果不是我,他也不会生病。其实你们男的挺不是东西的,出了事,眼睛都先盯到女人。我承认我有责任,但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又能咋样?总得把现在过好吧?你说,你们一天到晚没球得事干,老是议论别个的事,有意思吗?”
我无言以对。
7
得知康爷患病后,康爷爸妈就开始经常往他家跑。他们也渐渐接受了新儿媳,只是孩子依然对康爷无比仇视。
康爷的病情在加重。吃药,心理疏导,治疗一直没有停。熬了几个月后,康爷还是崩溃了。
一个深夜,他撩起衣服,用刀子在肚子上割,像拉大锯一样。看着翻开的皮肉,流出的鲜血,他痛快地笑了。
诡异的笑声惊醒了杨姐,她腾地一下坐起来,尖叫一声,一把夺下康爷手中的刀。
手术很顺利。康爷再次醒来时,痛苦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活着。他愤怒不已,挣扎着要拔掉身上乱七八糟的管子。我们手忙脚乱地压着他的四肢及身体,防止他乱动。
他青筋暴露,对着杨姐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他妈疯了,要你救我了?我是精神病,精神病,要疯一辈子,好不了的,还不如死球算了!你给我滚,有好远滚好远……”
杨姐一挥手,啪啪几耳光,打断了康爷的暴吼。
她双目通红,浑身发抖,死死地盯着康爷几秒后,忽然侧身一挥手,把床头柜上的一干物品“哗啦”一声扫落在地,在狭窄的病房里来回走了几圈后,又折回来,“啪”地一声打了康爷一巴掌。
“你有病了不起啊?有病你就随便糟蹋人啊?有病咋了?有病就治呗,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十年八年不行就治一辈子,有啥子大不了的?那么多得高血压、糖尿病的,有几个治好了?一样得治一辈子,人家要死要活没有?那些断手缺脚、眼瞎耳聋的,一辈子残疾,不也照样活得好好的?我他妈都没嫌弃你,你嫌弃啥子,你他妈个怂货……”
康爷安静了下来。
接下来的治疗进行得很顺利,药物的副作用也随着长期服用而逐渐减少。
8
3个多月后,处于间歇期的康爷约我去他家吃饭。
他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冲我咧嘴笑道:“眼镜,趁我还清醒,今天得好好聊哈。这间歇期也太短了,说完就完,必须得抓紧过,一分钟都不能浪费,说不定明天一睁眼,又他妈抑郁了。”
絮絮叨叨中,康爷告诉我他们准备搬家了。医生推荐了一家成都的医院,杨姐把这边的房子卖了,去那医院附近另租了一套,一是换个环境,二是方便就医。
“你晓得我当初咋个和她好上的不?”
难得康爷愿意说起这事。
“有一次,一个兄弟临时出了点急事,喊我帮他拉车木头去彭州。我晓得他那是黑木头,手续不齐全,但碍于兄弟情面,还是硬起头皮答应了。那天正好你杨姐当时也要去彭州办点事,就搭上我的便车。”
“到了厂里,正要下木头,一个工人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林业局的人来突袭检查了。老板的脸一下就白了,刚说了声‘要遭’,两个穿制服的执法人员就过来了,一个检查询问,一个拍照。”
“我赶紧给那个兄弟打电话。他也慌了,没想到第一次拉到这边来卖,就遇上检查。他喊我找老板想想办法,看能不能私了。”
“老板把他们请到办公室喝了会茶,然后出来找我,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妈哟,都是些喂不饱的狼,太黑了,张口就要5万。’比起一整车的木头被没收,5万的损失要小得多。那兄弟认栽,说马上给我打钱。”
“你杨姐,真是精啊。她说和我去取钱,结果拉起我喊了个出租车直接去林业局了。她看了所有贴在墙上的工作人员照片后,很肯定地告诉我,那两个人根本不是执法人员,是和老板串起来想黑吃黑的。”
“回到厂里,她搬出在林业局看到的局长姓名,说已经找人打探清楚了,今天林业局根本没派人出来……几下就把老板诈出来了。”
“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女人太能干了。后来我才慢慢晓得,她是个孤儿,早早就出来讨生活。端盘子、摆地摊、当黄牛……凡是能养活自己的,能做的,都做。你说,她是不是很能干。”康爷一脸骄傲。
他顿了顿,朝厨房方向努努嘴,压低声音,“妈个傻婆娘,那么精灵,难道就不晓得我这个病是好不了的,非要在这耗起。”
“她去学了做串串,说等手艺好了,开个串串店。她以为店是那么好开的嗦,真以为自己有好能干。”他扭过头,眼睛有些红。
结语
康爷的病治了快5年了,一直没断根。中途有几次发病得厉害,不过都挺过来了。好在他现在心态调整得很好,“我都是老油条了,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回事,熬过来就好了,怕个球!”
杨姐在医院边上开了一家串串店,生意不错。
康爷父母也过去了,方便在他发病的时候帮忙照顾。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他的儿子依然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