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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苏关系恶化后,中共中央对高层领导人实行战备疏散。临走时,他拿起照片讲:“现在这里面的人,死的死了,倒的倒了,即便还在工作的,日子也不好过(他指的是许世友)。”本文摘自2010年第23期《文史参考》,张宝昌口述、张事贤整理,原题为《心胸坦荡的陈毅元帅》。
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元帅陈毅(图源:VCG)
陈毅自责有犯大错误的“经验”
“文化大革命”前期,我随8341部队去北京南口机车车辆厂支左。一年多的时间里,除了不定期的下车间参加劳动外,主要任务是了解厂情、整理资料和对外宣传。1968年,时任中央办公厅主任兼警卫局局长的汪东兴,第一次来厂检查工作时,在军代表会议上宣布:“陈毅同志这次来南口厂搞调查研究是中央安排的。他是一位老同志,对搞调查研究很有经验,大家要支持他的工作”。陈毅当即站起来轻轻地鞠了一躬,说道:“哪里有什么经验,我有犯大错误的经验。来工厂是向工人阶级学习的,当然也向在座的各位学习,我会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去做的……”说着说着,他的眼圈红了,激动得几乎哽咽起来。此情此景,使人相当尴尬,我心里更不好受,他毕竟是我很熟悉的一位老首长啊!
至于陈毅下来的原因,汪东兴没有多讲,不过我们猜想可能与“大闹怀仁堂”、“二月逆流”有关,后来汪东兴在军管会组长以上干部会议上,谈到党的八届十二中全会一些情况时,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1967年2月,由周恩来主持的怀仁堂碰头会和以前的军委会议上,以谭震林、陈毅、叶剑英、李富春、李先念、徐向前、聂荣臻为主要代表的副总理、元帅们,对中央文革(专题)别有用心的人诬陷老干部、乱党、乱政、乱军的种种恶劣做法,进行了旗帜鲜明、强有力的斗争。特别是在中旬一次碰头会上,谭震林发言时竟激动得站了起来,大义凛然地说:“我从井冈山上开始,跟毛主席干革命,历尽艰辛,毫不动摇,一直跟了40年。现在你们把一个好端端的国家搞得这个样子,我不明白到底是安了什么心,这样下去,我是跟不上了,只好不跟了……”很快,善于政治投机的张春桥、姚文元、王力秘密整理了《二月十六日怀仁堂碰头会记录》,经与江青策划后,向毛主席作了汇报,结果可想而知,这些老同志挨了严厉的批评。之后,陈毅被取消了在中央政治局和中央军委的发言权,下放到南口厂搞调查研究,不过还算幸运,保住了“老同志”的尊称,没有像谭震林那样,隔离反省,被赶出中南海(专题),遭受多次批评斗争。
但愿“害中取小”
南口地处城北,靠近山区,除了一个有3000多名职工(包括技校师生)的机车车辆厂外,全镇仅有一条简易小街,比较清静、封闭。陈毅的到来,许多职工觉得好奇,各种议论不少,有的说:“他是搞军事和外交的大人物,来这里看厂房、机器、工人,不靠边。搞什么调查研究,摆摆样子,走马观花而已。”也有的说:“他历史上同刘少奇关系密切,交情很深,运动来了,刘少奇出事,他还有好果子吃?”更有甚者说:“为什么到处有两派?我们厂里有两派。原因很简单,就是掌权的,要保权;无权的,要夺权。一个想要,一个不给,能不打架吗?陈毅属于当权派,但斗不过中央文革那些有后台的无权派,被赶下来了。”
对于这种群众中的自发议论,军管会只是听听而已,不予干涉。不过有一次是个例外,那是陈毅进厂10天后的一个中午,我陪他到职工食堂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有几个小伙子端着碗,故意乐哈哈地挨着我们坐下,其中一个有礼貌地叫了一声“陈毅同志,您好”之后,立刻要求解答“二月逆流”是怎么一回事,另外两个也乘势附和着。这一举动,来得突然,我很被动,而陈毅则迅速做出回答:你问的事,我知道一些,在这里告诉你,有些不方便,大家都在吃饭,人多噪音大,讲话听不清楚,我看吃完饭你到大楼二层档案室来,我同你谈好不好?(档案室是我的办公室),小伙子见军代表比较严肃,便站起来说:“有空去,没空就不去了。”
军管会领导,为了保证陈毅调研工作正常进行,召集厂里干部、工人、技术人员和家属代表共20余人开了一个集欢迎和通报性质的座谈会。会上按文件精神讲了一些“二月逆流”和“大批判”等问题外,着重要求大家理解中央的安排,为陈毅工作提供方便和必要的安全保证。
陈毅也发了言,他说:“南口厂由8341部队实行军管以来,你们按照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停止‘内战’,实现了革命的大联合,生产上去了,生活安定了,我为你们取得的成绩高兴,广大工人不愧为生产劳动、创造财富的实践者,也是工厂搞好‘文化大革命’的实践者。你们比我高明,是我的老师。我在上面时间久了,思想僵化,跟不上‘破四旧’的新形势,既不能正确对待群众,又要在领导岗位上工作,所以就不可避免地要犯错误,甚至很大的错误,大字报上‘陈毅是二月逆流的急先锋’,就是对我错误的严厉批评……”在座的代表们个个都睁大眼睛看着陈毅,还时不时地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轮到自由发言时,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不知不觉竟讲了陈毅四条优点:一、不带警卫员;二、不带秘书;三、自己提着小板凳参加车间工人学习会;四、坚持到职工大食堂吃普通饭菜,用的是水泥桌子,坐的是水泥的凳子,这把年纪,天气又冷,多让人感动啊!散会时有两位职工代表上前紧紧握住陈毅的手,动情地说:“我们相信,您会在‘害中取小’的。”
时年,陈毅已是66岁的老人了,但工作起来,依旧干劲十足,雷厉风行,几乎每天都是上午九时进厂,下午五时回中南海。他在三个多月的时间里,约查阅工厂相关资料20余份,参加工人班组学习会10余次,邀请各类人员座谈8次,找军代表个别交谈的就更多了。后来陈毅是什么时候向中央递交正式调查报告的,南口厂军管会和军代表全都不知道,当然,也不应该知道。听到此事的时间,是汪东兴第二次来厂,他在少数人会上对我们说:“前些日子,陈毅同志向中央递交了调研报告,中心意思讲了三个好,即:南口厂解放后比解放前好;‘文化大革命’后比‘文化大革命’前好;8341部队进厂后,比没有进厂前好。毛主席近日看了他的报告,基本同意,但未作批示。”别的再没有细说。
多数人认为:到底是在中央工作多年的老首长,有思想、有水平。也有的怀疑:是不是重压之下的软服?希望不是违心话。然而于我,总忘不了那次座谈会上,两位代表致陈毅“害中取小”的赠言。
在离厂前夕的日子里
自从我们知道了毛主席对陈毅的表态后,都替他松了一口气,他本人也随即变得活跃起来,虽然还是每天到厂,但中午饭已不再去大食堂吃了,改在办公室,一小盒饭菜是从家里带来的,还自备了一只小电炉,简单、方便、可口。由他主持的调研会不开了,但阅读“支左”简报和同军代表聊天的次数多了,缩小了等级距离,似乎成了一般同志关系。有时他也去车间,但已不是参加工人们的班组学习了,而是以看望大伙和参观、考察的心情,听取新设备和新产品的出厂情况。一次,当他参观到因战备需要,经上级批准专门生产半自动步枪的车间时,兴奋不已,还特地请来军管会副主任,8341部队后勤部部长韩二和及几个相关军代表,详细询问了枪支图纸、特种钢材的提供单位;人员的技术状况,年龄结构;车间的安全、保密制度和成品枪支的检验程序等等。大家如实一一作了汇报,在谈到个别枪支连发到3500发子弹,卡壳不能用时,他笑了笑说:“一口气要打完标准数7000发子弹,人都有点吃不消,哪有百分之百都是好的?一个民用工厂,说要生产枪支弹药,就能生产出来,多么可贵的应变能力啊!”
陈毅要离开南口厂的前一天,又把我叫去问了一些关于各地来厂学习“经验”的情况(包括外国共产党领导干部在中国上学的孩子们),当我汇报到许多单位的负责人,对南口厂军管会反复宣传的“敌我矛盾在一定条件下,可以互相转化”这个问题时,他忽然打起手势,叫我停住:“能用实际例子讲得更清楚一些吗?”“能。”接着我说:军代表进厂当天,发现地下室关押着30多名本厂干部、工人。据造反派头头介绍:被关押的人,都属于“敌我矛盾”,要他们交代问题,所以关起来,实行专政。第二天人事部门交出一份专供来厂外调人员用的《政治审查》名册簿,上名册的100多人,除了填写着这样那样的具体问题外,政审结论一律都是“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字句。为慎重起见,军管会反复查问有关负责人,被关押的,有无新的破坏活动或犯罪行为?回答很干脆:“没有。”“既然没有,就不能随便剥夺人家的民主权利,应立即放出来,并允许回家或上班。”头头们急了:“不是明明写着属于敌我矛盾吗?现在是搞“文化大革命”运动,敌我矛盾,就得专政!”原来如此。事情很快引起我们高度重视,经过连续数天的走访、调查、谈话、请示、学习,迅速取得一致意见:这是一个执行和落实毛主席《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政策问题。按照他们的做法,暂不论事实真伪或大小,在个人档案卷宗里,存着“敌我矛盾”或“历史反革命”,“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政治结论。表面上看似乎清楚、正确,实际上含糊得很,极难准确把握。运动一来,在“宁左勿右”的思想影响下,多数人只看前面一句“敌我”,不管后面一句“人民”。性质更严重的,是这些人的家属、孩子、甚至亲朋好友,在入党、入团、提干、参军、报考大学等方面,都要受到严重的不利影响,有的甚至会受到终生影响。因此,我们对外宣讲时特别强调:在共产党、毛主席领导下的社会主义中国,敌我矛盾是可以转化的,转化了的对象,就是享有人身自由、民主权利的人民。
陈毅听罢便问:“你们不怕会犯右倾错误码?”“不怕,这是毛主席说的,我们只是敢公开地、大胆地重复几句罢了。”他点点头,笑着又说:“小张,你们军管会很有胆识,会抓住重点,工作细致,真是一批紧跟中央、紧跟毛主席的革命战士。你也锻炼得不错嘛,在中南海里,你是招待服务人员,在这里,你是会做一些工作的军代表。送你一句话,‘勤奋学习,小可为上’。”我立刻站起来表示:“谢谢,我终身铭记。”
平静离别中南海
陈毅回到中南海后,在党的“九大”会上,虽被选为中央委员,保留着原来的副总理兼外交部长的职务,但未能进中央政治局,这就意味着他已正式从党中央高层退下来了。忙了一辈子的他,在家里清闲了半年,由于中苏关系已恶化到“说打就打”的程度,所以中央主要领导人和一些老同志,不得不进行战略疏散,陈毅也是其中之一。其时仍住在中南海内的朱德、李富春、董必武、王稼祥、胡乔木、陈琮英(任弼时夫人)等,将和陈毅一样,先后搬出中南海。在陈家要走的前一天,因要移交大门钥匙和处理一些琐碎事务,我特地前去看望。家里大部分人都离开了,见到的只有陈毅一人。他心情低落地跟我说:“在中南海住了十几年,认识了你们,为我工作了那么长时间,向你们表示感谢。现在依照中央的决定,我们和其他老同志家都要搬出中南海,恐怕还要离京在外地住一段时间,你们在这里继续好好为毛主席、周总理工作。后会能否有期?老天爷定吧。”我环顾空空荡荡的办公室,心一下不免一阵苍凉,曾经光彩高雅的场所,而今只孤零零地留着一张紫檀雕花办公桌,一张他在上海当市长时照的华东军政委(电视剧)员会第一次全体委员会议的合影。他指着办公桌对我说:“这是我从上海带来的公家财产,我不带走,你们搬动的时候,一定轻起轻落,不要磕碰,这件东西比较珍贵,如果别人不用,可送给故宫博物院收藏,他们会保管。”说完他又拿起照片,对我讲:“现在这里面的人,死的死了,倒的倒了,即便还在工作的,日子也不好过(他指的是许世友),我拿着也没什么用了,把它送给你作为纪念,要是想到我们,拿出来看看也好。”我双手接住,深情地答道:“谢谢陈毅元帅,请多多保重,我们会再见面的。”不久陈毅怀着种种的置疑和仍旧坚定的信念,离开了中南海。
留下真话,惊世落幕
1971年9月13日,林彪乘飞机外逃叛国,途经蒙古温都尔汗坠落,机毁人亡。史称“九一三事件”。11月,毛主席为“二月逆流”平反。陈毅、叶剑英、徐向前、聂荣臻元帅们又荣耀地回到了中南海怀仁堂。不过此时,陈毅已重病在身,为了对历史负责,他在老同志座谈会上或与少数同志交谈中,除了愤怒揭露批判林彪叛国反党罪行和早期革命处于低潮,在江西赣南山区,经不起艰难环境考验,曾擅自脱离队伍,当过可耻的逃跑分子外,还实事求是地评价林彪在长达20余年的革命生涯中,组织大兵团作战的历史功绩。尤为感人的,是把自己摆进去,叙述当年井冈山时期,在某某地方与某某敌人打仗时,林彪的行动路线和组织指挥是正确的,而我陈毅是错误的,我不如他。当时在一片大骂林彪声中,这种不计个人恩怨、尊重历史、对历史负责的态度,的确难能可贵!后来中央向全国下发的“红头文件”里,也明确指出,林彪曾经为党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这就更加说明了陈毅的心胸是多么坦荡!
因为听说陈毅刚做完大手术,所以我在怀仁堂工作时,尽量不打搅他,甚至不让他看见。根据现场工作人员告诉我,他一刻不停地讲完一个多小时下来,累得头上都出汗了,手拿水杯也抖得厉害。看来属于他的时间不长了,我心里默默地祝福、盼望他多来几次怀仁堂吧!多见见老战友吧!多讲讲话吧!仅仅过了一个多月,这位我敬重的老首长已病重得进不了食,不能行动了。又过了一个多月,1972年1月6日,陈毅同志被癌症夺去了生命。4天后,谁也没有想到,同样患病的毛主席亲自决定,去八宝山出席陈毅同志的追悼会。消息传出,世界惊动。这是对离我们远去的逝者最至诚的悼念,也是逝者最大的光荣。尽管还在台上的“四人帮”竭力淡化它的重大影响和深远意义,但全党、全军和全国的广大干部群众,以及无数国际友人,无不传诵着毛主席的话:“陈毅是个襟怀坦白的人,敢于改正错误,是个好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