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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几年前我给本地大学做的一份兼职工作，我和学生每周见两三次，总计五个小时。我的第一个学生就是郭陆。

郭陆特别有意思，第一次见面他就口无遮拦地告诉我很多他家里的事。我现在还记得他说的一句话：“我爸很有钱。”当时听得我不禁哑然失笑。

按照学校的规定，辅导时间里老师和学生都要说中文，辅导内容是学生先选择感兴趣的研究方向，老师帮助学生，最后写出毕业论文的大纲。郭陆挑的研究方向是中文媒体，我呢，就从不同的中文媒体中选择时事热点文章和他一起讨论学习。除了这些“正题”，我们交谈的范围非常广，天南海北，古今中外。郭陆是个性格外向的人，没几天的工夫，我就了解了他很多的故事。

郭陆来自美国的东部，他的爷爷曾是三四十年代纽约非常有名的广告商，当然也非常有钱。他的爸爸开了一家家具公司，专门为纽约的一些大公司提供办公家具。可以说郭陆从小是在一个“不差钱”的环境里长大的。不过在郭陆的身上你看不到一般人心中“富家子弟”的烙印，他长得高高大大的，身板儿挺拔，总是一脸阳光，待人接物非常谦和有礼。我想这大概跟他痴迷于中国功夫有关吧。

郭陆13岁的时候开始跟一对山东人学中国武术，师傅夫妇在当地开武馆。在整个中学时代，郭陆每天早上4点起床开始练功，而这对不太会说英文的师傅也成了他最初的中文老师。高中毕业的时候郭陆要去中国学功夫，他的父母同意了，但是坚持让他把美国这边的大学申请好，并且在大学同意他延迟一年入学后才让他去中国。高中刚毕业，郭陆就去了北京体育大学。他的父母不放心他一个人在那遥远陌生的国度，为他在北京提供了非常“豪华”的生活条件，他不住在学生宿舍，而是住在宾馆里，每天有出租车接送。一年后郭陆回到美国开始上大学。他的专业是东亚政治，选的外语是中文，其间他又去成都体院学习了半年。大学毕业后他继续深造读中文专业的研究生。

我曾很好奇地问过他：“我听说犹太人善于经商，为什么你的父母会同意你学功夫，学中文？而不是要求你去学商科？”他说：“我的爸妈很开明，他们看到我很喜欢做的事就不会反对。再说，当初我爸爸也没有继承爷爷的生意，他喜欢动手做东西，所以就开家具公司，他都没有上什么好大学，现在的生意也做得很好。我爸爸说，如果将来我愿意，他会帮助我把中国武馆开成像麦当劳那样的连锁店。可是我现在对经商不感兴趣。”我当时说：“也许有一天你血液里流淌的经商的天赋就会显现出来。”

在大学里，郭陆每天晚上都去学校的武术队参加训练，他自豪地告诉我他是美国国家武术队的队员，可以参加国际比赛的。

我只见识过他一次表演。当时我在一家私立学校教中文，我请郭陆来给学生表演中国武术，校长非常支持，特别拨出专门的时间，让全校的初中生小学生聚在体育馆，观看郭陆的表演。郭陆身穿传统的功夫衫，配着音乐，表演了一套拳，又舞了一把剑。尽管我对武术是外行，可是面对精彩的表演，外行也能看出点门道来。郭陆的功夫还真不是花拳绣腿，功底很深，一招一式都很到位。当他把剑舞得嚯嚯作响，当他做出高难的腾跃动作时，观看的学生们都不禁为他鼓掌喝彩。

那次，郭陆还精心准备了幻灯片，向学生们介绍他在中国的见闻，回答学生很多关于中国和学习中文的问题。总之，那次活动非常成功，也让我这个当老师的感到特别骄傲。

在校期间郭陆还作为美国队队员参加了在巴西举行的美洲武术比赛，他给我的邮件写道：“我在巴西，刀拿了第二名！！跟我比的一些人打法非常好（都是北/南美洲的华人），我自己都没想到还会拿到个银牌。”他给我看比赛的照片，得意地说：“他们都是亚裔，只有我不是。”

因为从小练习中国功夫，郭陆培养出很强的自律性。他每天有严格的作息时间，天天练武功。他对自己的饮食严格控制，抽烟，酗酒，甚至吸毒，这些在大学生中常见的不良嗜好他一概不碰。他举手投足总是带着一股精气神儿，没有吊儿郎当的样子。

与他的同学相比，郭陆的中文基础不是最好的，他的四声一直有问题，我要不停地给他纠正。有时我开玩笑说：“你的口音像山东话。”他的读写更差些，所以要帮助他把一篇篇原汁原味的中文文章完全看懂，还是挺费功夫的。特别是改他写的论文，好多时候我真想我重新写算了。不过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学到很多，理解到美国人学中文会遇到哪些问题，怎样给他们解释，同时反思自己在学英文中遇到的各种结症，这样让我更好地理解两种语言学习过程中的异同。

当然我们的学习不止限于语言的学习，更多的是文化，包括现实的和历史的。郭陆是个好学好问又不固执己见的学生，他从一个美国人的角度问过我很多关于中国的问题，在回答解释的时候，我常常说：“你不一定要同意我的观点，但是我想让你知道中国人是怎样想这个问题的。”在关于两岸关系，西藏等等问题的讨论中，我了解了一些美国人，特别是年轻人的看法，而郭陆也在我的分析阐述中学到了他从美国媒体上得不到的东西。这真是个“教学相长”的过程，我不断地修正自己，让自己学会换位思考，以理性的态度去解释评述各种观点现象。正是这样平等开放的交流方式，让郭陆在学习中一直保持着积极的心态，不断进步着。他曾说：“我们每天上课之外没有多少机会说中文，因为学校里的中国学生都想跟我们练英文，所以老师你对我的帮助最大。”他还说过：“我在中国的时候不喜欢中国人说美国不好，现在回到美国，听到美国人说中国不好的时候，我又去和他们辩论，因为他们并不了解中国。”

这一年里我还记得几件趣事：

郭陆是个“武侠小说”迷，他从中国带回一箱子的武侠小说，他告诉我他最喜欢的是梁羽生的小说，惭愧的是，我这个当老师的没看过一本武侠小说，错过了一个很好的帮他学中文的主题。

他的一个同学专攻相声，号称自己的师傅是姜昆，郭陆听了不服气地说：“他就吹吧，我还会说我师傅是郭德刚呢。”他还给我发了几段郭德刚的相声，证明自己确实喜欢他的相声。

我请他到我家吃过一次饭。我做的都是地道的家常菜，郭陆吃得很香，他尤其喜欢韭菜盒子。我的婆婆看到他会说中国话爱吃中国饭，就拿他不当外人了，拉着他的手唠起家常了。不过，多说几句后，郭陆开始卡壳了，不得不向我求救，因为有些老话儿他听不懂了。

母亲节的时候他送我一张卡，上面用中文写着：“一日为师，终身为母。”这词儿套用的让我哭笑不得。

第二年大学把他们这些研究生送到中国，到大学上一学期课，然后再去实习。之前我们俩讨论过他的实习的事，他说他爷爷要通过熟人介绍他去一家美国广告公司在北京的办事处，我建议他去电视台实习，这样对他的毕业论文有帮助（后来，他的一个同学真的去了湖南卫视实习）。

最后郭陆去了哪里？你可以通过他给我的邮件中的片断了解到，其实这个时候我做他的辅导员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老师，我在中国生活的经验蛮丰富的！一边学习，一边训练，但是您很了解我，还是与武术有关的经验、认识的朋友让我最开心。自从我来到南京就在南京市少年武术队训练。这边教练，孩子都把我当作自己人。因为他们都住体育馆，而我每天都在就把我当作这个大家庭的新成员。孩子都把我看作是他们“大哥”。虽然忙训练，但是我尽量带他们出来吃点好吃的，受伤时给他们送药。

最近有个孩子训练时，晕过去，练对练时撞了头。情况很严重。打了车去医院，教练坐前面，我抱着他坐后面。那时候他全身已经开始痉挛，很恐怖的。那天我跑来跑去，去拿他的 X-光、CT、血液报告什么的。后来医生跟我讲孩子脑出血，有生命危险，随时可能就“没有了”。当时他妈，奶奶都在他旁边，都很无奈。我的心都碎了。医生说必须开刀，做手术。那天晚上手术“成功”，他出来。医生说他现在稳定。但现在已经有一个星期，而他还没“睡醒”。最近想得比较多，虽然现在要抓紧时间写我论文，但是我现在也不得不多抽点空多陪陪我这边的小朋友。

学习完了，要去实习我舍不得走，跟学校说我要留在南京。后来，我和我一位教授说好，要做他的“研究助手”，但后来我发现他不要我做什么，只要我每个星期三上他的课！现在有事件写论文。”

另一封信：

“哎呦，老师你别逗我，中文就那样，没有很大的进步，哈哈。

论文写得还好。靠你去年的努力，今年还蛮轻松的！哈哈。说实话，我写论文，听很多人（老师，同学）都说我题目不行，但我还是坚持下去，不理他们，自己感觉题目还可以，而且还感觉自己学到了很多，研究肯定有一定的价值。我毕业论文辅导老师说我论文写得很不错！我开心死了！哈哈。还是要再次感谢您的！没有你，今年若是自己要写论文就根本没门。还好有我们去年写的一份初稿：）我把最近写得一份稿子附加发给你看！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一年又过去。下个星期就要回来。到时候我们再联系！对不起，我去和我中国朋友一起吃个饭，没有时间多写！哈哈。有空再联系！！

哦，对了，有孩子给我发电子邮件说受伤的那个孩子醒了，能说话，能吃饭。只不过身体左半部分不能动。实在太可惜。但是还好，孩子还活着。孩子受伤的那一天，还有随后的几个星期我在医院里见到他妈妈和姑姑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无可奈何，只有等待。每次想到这些，提醒自己生命有多么的脆弱，多么的宝贵。好了，不多讲这些。就是希望你和你的家人身体健康!”

可以想象，这样重感情，有爱心的郭陆在哪里都会受欢迎，都会交到许多朋友。

从中国回来后，郭陆返回大学作毕业论文答辩，他的爸爸特地远道而来陪同他。答辩顺利通过，他们非常高兴，当晚请我在一家意大利餐馆吃饭。我平时跟郭陆在一起的时候看不出他有什么犹太人的特征，觉得和其他美国人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在他爸爸身上 ，就能感觉到那种犹太人的精明劲儿。寒暄后郭陆就用中文对我说：“老师，你点吧，千万别客气，我爸请客，他是大款。”说完我俩都笑起来，弄得他爸一头雾水，可是他爸一点不介意，执意让我们继续说中文，也许这是他检验儿子研究生学业“成绩”的好机会。我们边吃边聊，我问郭陆的爷爷奶奶的近况，问他姐姐的婚事，当郭陆把我们谈话翻译给他爸爸时，他爸爸故意夸张地说：“你的老师怎么知道这么多？”郭陆说：“我们家什么事她都知道的。”

毕业后郭陆回到家乡休息了一段时间，毕竟他和别的同学不一样，没有经济上的压力，不急着找工作。后来他试着找在中国的工作，还让我帮他修改过简历。

后来他又试了几个不同的工作，过了一年，他给我来信：

“老师：

您好！实在不好意思，过了这么久！在华盛顿一年之后为了我的梦想就辞职回老家。我下定决心要开武术馆！继承了我师傅的的武术馆！现在武馆已是我的。师傅要留下两年，我教武术套路，武术散手，还有初级太极拳和气功。师傅一边帮我教学生太极拳，一边辅导我私人学习太极。现在很开心，终于有真心的工作目标！希望先把武馆弄好，以后再把我的中国朋友拉过来，做教练！互利互惠，哈哈。

我很怀念在大学的那段时间，感觉很好。就是我有了学习目标，您也很负责任。当时您给我很大的帮助！只可惜我现在很少说中文，但说不定以后机会会很多。我还是天天上QQ和我中国朋友聊天。天天晚上睡觉前看武侠小说，嘿嘿。

下个星期李连杰带中国全国冠军武术队要来美国表演。我被邀请，要和他们一起表演。下个星期我们要在DC 表演两次。然后为了纪念并庆祝中国作联合国的成员的第40年我们18号要纽约联合国表演！我很兴奋！”

就这样，郭陆，这个痴迷中国功夫的犹太小伙儿当上了中国武馆的老板。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们联系少了，不久前我们在facebook上加为好友，时常问候一声。如今他不仅是武馆的老板，还拥有一家健身中心，从照片上我看到他有很多学武术的学生，有小孩儿，有成年人，有亚裔面孔，更多的是白人。看得出他的生意，或者说是事业，红红火火的。

我还看到他在当地的华人春节联欢会上表演武术，当主持人，参加华人的社区活动，看得出他有很多中国朋友，在当地小有名气，他的中文也有了用武之地。

犹太小伙儿郭陆没有去玩股票，没有去卖珠宝，却把他的聪明劲儿用在了经营推广中国功夫上，这不仅让他的山东功夫师傅感到骄傲，也让我这个中文老师觉得欣慰。我甚至想入非非，如果真有一天，每个麦当劳对面都竖着一个郭陆记中国武馆，我一点都不会觉得 惊奇，因为他是一个喜欢中国功夫的犹太人。

(郭陆是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