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倍可亲(backchina.com)
香港大学人权法硕士生杨政贤在facebook发文指,他在港大的小食店经历了一场纠纷,香港本地学生没来由责骂一同排队的内地生,认为他们抢占了香港资源、“侵略”香港。杨政贤在劝解中反思:“仇恨对方,是能令情况更好还是更差?”此次纠纷在香港也引发了众多议论,港人对这种极端的仇视心理开始认真反思。也许,回归理性才能使香港摆脱纷争,才能使陆港关系向好发展。
香港主权虽移交中国近20年,但中港矛盾仍不断激化
文章全文如下:
我挣扎了一会,才决定用文字纪录昨晚的情况。我不是Nobody,但无论你对我有什么印象,这个经历是真实地发生在我身上。昨晚,我在香港大学U-Street的小食店介入了一场种族仇恨。
一. 小食店内的风波
手表上的指针踏在10时20分的位置,我站在小食店的档口前,等候姨姨渌熟那墨鱼丸加芝心丸米粉。站在我左前方的是一个身形胖胖的同学,紧随其后的两位,我其实没有留意到,直至胖同学向他右边说了句:“你仲够胆嚟呀(你还有胆子来呀)?仆街(粗口)!”当时我以为他们俩是相识的同学,只是一个小争执。(其后几句我不记得完整句子,内容大概如下)
“讲紧你啊(在说你啊),大陆人!”
“X你老母(粗口)!”
右边的两位同学背向我,我看不到他们的脸孔,我只看到他们头转向胖同学,没有出声。
“你做乜X嘢喺度呀?呢度唔系你嘅地方呀!返大陆啦!”(你干嘛要在这里啊?这里不是你的地方啊!回大陆啦!)
那时候我已经意识到他们是不相识的,而我正在目击其中一人在辱骂对方。胖同学此时已经完全把身转向右边的两个大陆同学,我清晰地看到他整个样子。他背着一个有挂饰的背包,额头青筋暴露地向著他们咆哮:“X你老母!侵略者!”我的脑袋闪过美国ABC电视台的老牌社会实验节目 “What would you do?”,心里暗希望这只是一场真人骚。可是,胖同学依然连珠炮发地咒骂,我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你好喇喎,你点可以咁样讲嘢??”“人哋而家都冇惹到你,人哋过黎买嘢食啫。”
胖同学这时候更加激动,手指着两个大陆同学:“咩冇嘢呀?佢成个民族有嘢呀!侵略香港!侵略者!”(什么没有事啊?他整个民族都有问题呀!侵略香港!侵略者!)我继续跟他理论:“你识唔识尊重人呀?不如你走啦。”(你知不知道尊重人啊?不如你走啦。)
“佢哋系侵略者,抢哂我哋啲学位!”(他们是侵略者,把我们的学位全抢走了!)
“你听我讲啦,佢哋只系普通学生嚟。香港学生系有一个固定学额,而每间院校亦有另一个固定的国际生学额,国际生学额有几多系影响唔到香港学生有几多学位?。”(你听我说啦,他们只是普通学生。香港学生是有一个固定学额,而每一间学校也有一个固定的国际生学额,国际生学额有多少,是影响不到香港学生有多少学位)
“你啲你系香港人定中国人呀?做咩要帮住佢哋?我哋香港人有纳税?!”(你是香港人还是中国人啊?干什么要帮助他们?我们香港人有纳税!)这句说话刺伤我的心,我是香港人,介入不等于我维护另一处的人。
“人哋过嚟读书,都要十几万学费,系贵我哋本地人几倍嘅。”(人家过来读书,都要付10几万的学位,是比我们本地人贵几倍的。)
“点同呀?我哋有纳税,我哋应得教育权利呀!佢哋冇呀!”(怎么一样啊,我们有纳税,我们应该得到教育权利啊,他们没有纳税啊! )
僵持了一会,胖同学拿起他的出前一丁外卖,转身向门口走去。我望向前方,见到中国同学B手持电话把整个过程拍下。怎料胖同学经过他身旁时,一手打在B身上,B的电话顿时飞弹至两米以外的地上。我立刻大喝了一声,而B亦追上去,中国同学A却把B截住,胖同学消失在视线外。
定了神后,中国同学用广东话跟我说谢谢,我回答:“请别理会他,大部份同学也不是这样想的。”可是,我知道这不是事实。事实是,香港人对中国的仇恨日益增加,昨晚发生的事情并不是单一事件。然后,我跟B说:“我的身份有点尴尬,如果可以请不要把刚才的片段放上网上,谢谢。”因为我知道,若片段放了网上,我也许就会成为众矢之的,遭人咒骂杨政贤这个“左胶”(持左翼政治取向、与本土派意见相左的人士的称谓)在出卖香港。
二. 我恨我自己
踏出小食店的那刻,我真的很难受,眼眶充满泪水。但是,我还有一个会议要开,所以我深呼吸一下,然后回到上层的学生会。就像没有事发生过,我回到会议室继续开会,尽管整个思绪已经被刚才的事占据着。中港矛盾,在街头已见惯见熟;在港大看到无缘无故的冲突,倒是头一遭。会议中途,突然有人拿出电脑播出上水反水货客的示威,片段不断听到两边的人在互骂“X你老母”,好像重演刚才的情况,我差点在十多人面前哭了出来。然后会议结束,我跟同学道别后,只身乘搭电梯到香港大学地铁站。那时候我终于决堤了,由那条通往月台的走廊开始,到列车开到佐敦站,总共哭湿了一包纸巾。幸好那时候已经凌晨12时多,没有太多人留意到我。
伤心,不足以形容那时候我心情,更像痛得胸口撕开两半,因为不知不觉间,我城已经充满那么多仇恨与冲突。
可是,我更恨的是自己。我恨自己不能好好地解决那时候的冲突。
朋友都知道,我不是个怕吵架的人。通常愈吵我就愈强硬,例如在警署内受辱的话一定会臭骂对方。但昨晚的我,实在不想将胖同学当成敌人,臭骂他一番。“抢资源”、“抢学位”、“大陆人”,胖同学之所以仇恨他眼前的中国同学,大概不是因为他本质上就是种族主义者,而是他这些年来的生活经验、以及接收的资讯令他认为中国人就是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敌人。我谅解他的看法,因此我不能也不会当他是敌人般骂他。
但我依然恨自己。
读了四年的政治学、社会理论、道德哲学、再加半年的人权法,我竟然不能用好的理由来缓和对方的愤怒。竟然,继续用对方付了三倍学费这些理由尝试说服他。
我是因为他们有准时交学费,没做错所以介入吗?其实不是。
我回想在小食店那刻,我出声阻止胖同学继续侮辱对方,是因为我觉得那两个中国同学是无辜的,也因为我怕那两个同学会从此仇恨香港人起来,加入中国国家及民族主义的狂潮中。我忧虑这种仇恨会在两个群体慢慢漫延,自我预言地令两个群体成为敌人,互相攻击。我不想见到我爱的城市陷入这种状态中,因此我介入了这场争执。
香港这城市活在惊恐、躁动当中,我们怕坚守的价值会被中共剥夺,年轻人、小中产每日劳动却得不到安全感,深恐老年时陷于饥寒贫困。增加学位的诉求,争取多年而不得要领;民主政制,在警察乱棍下打散了。年前,新民主同盟争取过削减国际生学额,因为他们觉得这样可以驱使政府增加多些本地生学额。结果呢?政府毫无回应,不了了之。中共太遥远,无法即时撼动;香港政府每每跟市民作对,将它的责任转化为民间的矛盾。水货客问题,政府解决不了吗?不是,它只是不执法,然后迫使市民用自己的方式去宣泄愤怒,再用舆论去制造香港的乱象。
所以,即使我认为胖同学辱骂的方式不对,我没有因他燥动的来源,以及对未来的恐惧而讨厌他。
三. 仇恨是负累
回到家,整晚未能入睡。我打开了电脑萤幕,在电影库中开了《American History X》来看,这是一部以美国黑白种族仇恨为主题的影片,叙述主角Edward Norton由一个白人至上新纳粹主义者,到杀掉两个黑人后反思种族主义的过程。
我惧怕我城终有一日会重演美国的情况。当有人因种族仇恨而互相讨伐,甚至伤害他人身体时,我城就会踏入No Turning Back的阶段。仇恨一旦建立,重建信任寻求共存方式将会难十倍、一百倍、一千倍。我实在不忍见到生活在香港的伙伴们会受伤、人格尊严遭受剥夺。
电影结尾有这句:“仇恨是负累。人生太短,不要时时都以愤怒度日。”这跟《十年》其中一句共呜:“呢几年我地出现得最多嘅系阴谋论,失去嘅系彼此信任。”
我城活在仇恨,仇恨的对象不只限香港与中国人,不同的政治意识形态阵营、派系亦在互相讨伐。双方互相讨伐、挖苦、嘲笑、攻击,而且逐步升级中。
我曾经也喜爱讨伐和挖苦别人,但在雨革后数个月,我觉得这种方式实在走不下去了。很多时候,我们觉得对方是左胶右胶本土胶共谍,背后是因为我们真的认识或目击过对方的行为,还是我们接收过某类讯息下便促促下结论吗?即使我们觉得彼此立场不同,就是否一定要以讨伐的方式互相攻击,毫无互相了解的余地吗?仇恨对方,是能令情况变得更好,还是更坏?
在港大读书的这半年,我遇到不同的人。过往班上只有香港同学,而且有同学来自东南亚、欧洲、中国等地。有些是难民,有些是来自专制国家,这些接触打破了我过往对那些地方刻板的认知。这数星期的港大保卫战,我与被归类为本土派的同学一同相讨、冲击。不多不少也令我对他们认识深了,知道彼此其实可以沟通,其实可以共存。
宏大的政治蓝图与理想,去到最后都是希望人的生活能够变好,个体能得到保障而实践自己的路。
昨晚请求中国同学不要把影片放上网,是我怕受到攻击,做一样自己觉得正确事情却要遮遮掩掩,其实真的很难受。然而面对仇恨而沉默起来,这肯定会令我城变得更差。因此,我写下这三千字,希望跟你分享我的自省。觉得我做得不对的人,不要紧,至少我尝试跟你沟通过,而我希望能够继续跟你沟通。谢谢。